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冬日里的阳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翡冷翠》作者:郑乔尹 国仇家恨中的倾城之恋 内容简介 柳碧瑶被父亲卖到上海段家,无意中携带了母亲从宫中偷出的古画。 前朝宫廷太监宫女、投机的西洋人、神秘的东洋人,无不为一睹古画真容而算尽天机。这张画里究竟隐藏了一个怎样的秘密,让众人觊觎良久? 光景流年,世事变迁,当爱情伴随国恨家仇悄悄来临时,能够给与她真相的,是那个黑发飞扬的俊美混血青年,还是那个如葵花逐日般执著的浪漫少年? 编辑推荐 1. 选题特殊,少见的寻宝题材,宝物传国古画贯穿始末,串起整个故事脉络,紧张惊险,环环相扣。是民国时期的题材,但又不局限于民国的军阀混战之中,而是民国战世为大背景,展开对古画的寻宝活动。 2.虽然也描写情感,但因背景不同,画面及场景都有十里洋场的感觉,在本公司众多古代言情题材中,口味特别,让读者感觉到别有新意。 3.文本入戏快,后劲足。与悲情天后匪我思存PK伤筋动骨式爱情。情节像吸水的海绵,随着文章的发展越发饱满,到结局处骤然爆发,重重一击,直达人心,过目难忘。 一幅神秘古画辗转红尘,十里洋场再掀涛天风云 烽烟战火、国仇家恨中交织的倾城之恋 与悲情天后匪我思存PK伤筋动骨式的爱情! 作者简介 郑乔尹,女,浙江人,现居法国。已在发表若干中文及法语文章,旨在寻求美好地用文字表达情感。浩瀚学海,不断探求中。 目录 第一章 雏鸟弱羽 第二章 晴绿暖香 第三章 美人娟娟 第四章 一点春心 第五章 世情如汤 第六章 风露初零 第七章 此情飘洒 第八章 如有隐忧 第九章 情词呢喃 第十章 恻恻轻寒 第十一章 谓我心忧 第十二章 远远围墙 第十三章 心事暗卜 第十四章 覆水难收 第十五章 清冷相照 第十六章 世路逢萍 第十七章 依依惜别 第十八章 相思如发 第十九章 往来无间 第二十章 悠悠我心 第二十一章 声声弥怨 第二十二章 浮生旧影 媒体评论 作者用旋舞笔尖的优美文字,频频回顾充斥妖娆旗袍和散发着陀罗丝蜜香水味的民国旧影。华美、精致,都不足以消解那份裹卷了甜蜜的淡淡的惆怅…… ——读者:风舞 好故事需要恰到好处的语言来承载,读书本就是享受和思考相辅相成的美丽过程,能给人以理性的美,就是艺术。《翡冷翠》像一袭精致的旗袍,在那最美丽的角度舞出最美丽的弧线。如果没有这么美的语言,《翡冷翠》的故事会显得很直白苍涩;如果没有这么曲折动人的情节,其语言就会显得多余可笑。只有情节和文笔都具备的小说才能真正让人记住,并愿意一读再读。 ——读者:三月暮雪 第1节:雏鸟弱羽(1)   第一章 雏鸟弱羽   农历甲寅年腊月,时令大雪。   一夜细雪飘扬,白雪覆盖了柳家村安谧的农居,粼粼青瓦上铺了层细白的雪粉,偶有雪线簌簌扑落,飞速融进了湿湿的青石地面。临河的石皮弄里散落着几户人家,土墙木门,门楣上挂着一串朱红灯笼,早就熄了火,在冷风里瑟瑟摇晃着圆滚滚的身子。   弄口,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货郎挑着装满各色杂物的花架木箱,黑布鞋颤巍巍地踩过积水的路面,一手哐啷哐啷地摇着拨浪鼓,嘹亮的叫卖声贯穿了整条弄堂。   “戴春林香粉——东洋发油——”   闻声,弄堂深处的一对破损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柳保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脑袋,伸长脖子瞅瞅家门紧闭的四邻,轻声而又不耐烦地挥手示意货郎过来,“有烟枪没有?”   老货郎颤颤地搁下担子,听闻是要烟枪,沉着一张脸,连连摆手,没好气地回道:“货郎担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卖抽大烟用的烟枪!”   柳保没趣地缩回了脑袋,也不吱声,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六岁的柳碧瑶起了个大早,她兴致勃勃地看着从窗缝里挤进来的第一缕阳光,光线调皮地跳跃着。柳碧瑶睁大了眼,通过缝隙好奇地观看外面细细飘落的雪花,一只雀鸟跃着轻盈的身子,在被细雪覆没的土墙根寻觅几颗空壳谷粒。   斜对门孙寡妇家的公鸡飞上墙头,垂着火红的花冠合眼蹲在那里,斑斓的羽毛在雪地里分外显眼。   砰!房门被鲁莽地撞开,一股冷风卷了进来,柳碧瑶赶紧缩到床角,团着棉被坐在那里。睡在外头的姐姐秀丫还甜甜地沉浸在梦中。   柳保阴沉着脸,急急地在房里扫了一眼,又转身去了厨房。柳碧瑶抓着被角,大气也不敢出,她知道爹又要找娘去要那东西。瞬间,她对外面明亮的风景丧失了兴趣,小心地爬过棉被面,套好衣服和鞋子,也跟着去了。秀丫翻了个身,继续睡着。   果不其然,柳保歇斯底里的声音从低矮的土房里刺喇喇地传出,整条石皮弄都能听得到。   “潘惠英,你把那幅画给我交出来!”   柳碧瑶扶着门框,侧着小脑袋看着屋里的动静。爹不止一次地向娘要过那幅画,娘总说没有,即使烧火棍落在身上还是咬着牙说没有。一开始,柳碧瑶总是护着娘,拉着爹的衣角又哭又闹,柳保的烧火棍就毫不留情地甩过来,重重地打在她的身上。几次之后,柳碧瑶就学乖了,当她拉着爹的衣角,烧火棍再甩过来时,她就抱着脑袋一声不吭地蹲在墙角,棍子落在背上总比落在腿上强。   “你给不给?”柳保扬着烧火棍,瞪大了眼睛,凶神恶煞地逼着媳妇。   “我没有……”潘惠英把脸埋在手里,嘤嘤啜泣,她一哭就浑身乱颤,那是压抑着的哭法。一般农村里的女人要哭就扯开大嗓子淋漓嘶吼,拍着大腿摇着乱发一副寻死觅活状,潘惠英不一样,她总是埋着脸隐隐抽泣。   娘一哭,柳碧瑶也想哭。她准备这样,要是爹的烧火棍再落在娘的身上,她就冲过去咬他的腿,狠狠地咬。   那幅画柳碧瑶只见过一次,那是在爹吸饱了大烟睡沉了之后,娘悄悄地从内袄处取出缝好的口袋,拆了线,万分小心地铺开。画并不大,当灯光如豆昏蒙地晕开在泛黄的画纸上,娘的脸上就漾开深沉的笑容,仿佛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缓缓地从记忆深处浮上来,摆布着今朝的情绪。   柳碧瑶喜欢和娘在一起,喜欢听她悦耳优雅的声音,以及她娓娓道来的新奇的故事,这一切,都让她和这里普通意义上的农妇相去甚远。   潘惠英若有所思地伸手拂过画面,柳碧瑶也学着娘的样子摸着画,麻纸的粗糙涩涩地磨过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饱满。柳碧瑶就笑了,露出两个小酒窝。   “小姐会来接我的,她的画还在我这里。”娘总是这么说,即使说得很伤感却也满怀希望。   柳保举着棍子的双手突然没了力气,他软软地垂下手臂,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泛着凶光的眼睛也似乎变得迷离,有了疲软的醉意。他丢了烧火棍,歪着身子,伸手指着潘惠英,涕泪横流,说话颠三倒四,“别以为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就了不起!你的主子不要你了,你就只能跟着我。你是我柳保的女人,所以,你的东西也只能是我的!况且,那画也是你偷来的……”   潘惠英抽泣得更厉害,“我没有偷……”   “那你是怎么拿到的?”柳保笑了一下,他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得回里屋抽点儿大烟。柳保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扶着门框边走边唠叨,“你那前朝的主子跟洋人跑了,把你给丢下了。要不是我在铜仁码头收了你,你现在跟摇尾乞怜的流浪狗有什么区别……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幅画的。啧啧,可以买多少大烟啊……” 第2节:雏鸟弱羽(2)   清晨的阳光透过破败的木窗洒进来,照在土灶上的小神龛上,画在红麻纸上的灶王爷的神情就变得明媚起来,神色怡然地注视着供在他面前的一小碟糖瓜。   潘惠英理了理鬓角散乱的发丝,若无其事般地站起身子,脸上全然没了方才可怜哀求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漠然和冷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许已是习以为常,抑或毫不在乎。她拍干净了衣裳,在灶口坐下,熟练地往灶里添送着柴火。   柳碧瑶三两步跑到娘的身边,陪她坐在灶口,火红的焰舌舔舐着锅底,映红了柳碧瑶的小脸。她抽了下鼻子,把头枕在娘的手臂上,说:“娘,我饿。”   潘惠英起了身,搅着锅里烧开的汤水。   灶旁的稻草堆里挤着一窝刚孵化的小鸡,毛茸茸的身子蜷成一团。柳碧瑶捧着脸蛋盯着越燃越旺的火苗,她觉得暖和极了。   一个影子慢慢拖移过来,柳碧瑶眨巴着眼睛看过去,见姐姐秀丫站在门口,穿着圆点花袄,靠门掩着半个身子。显然,柳保适才的叫声惊醒了她。秀丫比柳碧瑶大两岁,却比妹妹瘦弱,个子也差不多,尖尖的下巴瘦得让人看着可怜,唇下一点黑痣就显得更为明显。秀丫不喜欢说话,爹甩着棍子打娘时,她就瞪大眼睛惊恐地流着泪,无所适从,蕴含着厌恶和憎恨的眼神里透露着超乎年龄的敏感,从此变得更加沉默。看得出来,秀丫不喜欢与任何人相处,包括爹娘,甚至是妹妹。   秀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早饭后,柳保又拿着棍子威胁娘要那幅画,依旧一无所获。他狠狠地抛下一句话,“你别后悔!”   南方的薄雪终究不抵水汽,入夜后徐徐融化,从青瓦罅隙一点一滴地渗入屋檐下的石缝里。瓦筒边一点儿明月窥人,月光清冷地洒在积水的路面。一个戴白绫帽的老妇人在路口烧着金箔元宝,用以祭祀孤栖路边的野鬼魂魄。她的手里扬着一串纸钱,火光半明半暗地飘忽在衰老的面容上。   几声犬吠,回荡在阴晦的夜幕下。   柳保家的门打开了,一个黑影闪入,门随后关上。   “怎么样,打听到了没有?”柳保的声音。   “打听到了。”一个男音,压着声音,略带兴奋,“上海的一个姨太太想要个孩子,说是那家先生不会生育,娶的七房太太都空着没后。这是他七姨太要的,男孩女娃都无所谓。我看二丫头不错,趁年纪还小……”   “那个……”   “你放心,价钱绝对不会少的,这可是大户人家,住着一个大花园,还在洋租界里。”   “这个好,这个好。”柳保咽了口唾沫,问道,“那什么时候把孩子送过去?”   “说来也巧得很,那七姨太的老家就在邻镇,赶着明天回娘家,顺便过来瞧瞧孩子。”   “行!”柳保搓搓手心,“那麻烦你了,阿良。”   “哪儿的话,乡里乡亲的。”叫做阿良的男人嘿嘿一笑,看不清表情,“我的那份……”   “你放心,你的那份钱少不了!”   “就这么定了!”阿良前脚跨出门槛,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把二丫头拾掇得干净些,上海人重行头。”   “行!行!”柳保连连点头。   第二日天刚放亮,孙寡妇家的公鸡打了三声响亮的啼鸣后,咕咕咕地挺着斑斓的身子回窝了。   柳碧瑶早早地醒了,姐姐秀丫和往常一样,睡得比较沉,不过这次被柳保粗鲁地拍醒,然后几乎是被她爹扯出了被窝,使唤丫头似的,说:“快!给你妹妹烧水去!”   秀丫睡意恍惚,仍是快速地爬起来,睁大了双眼,带着一丝惧意,裹好衣服趿着鞋子进了厨房。   这是爹第一次给自己穿衣服,柳碧瑶乖巧地伸出双臂,套上这件崭新的、绣着好看的花的红棉袄。她低着小脑袋,自己扣好亮亮的新扣子。这件衣服有着阳光的味道,像娘温暖的掌心。是不是娘要带自己去逛庙会?那里有漂亮的面人和好吃的糖糕,还有好玩的面具。   这么想着,柳碧瑶就问爹:“爹,娘呢?”   “你娘赶集去了。”柳保拉了拉棉袄的下摆,哑着声音说,“过会儿有人要来,你别提你娘,知道吗?”   说着,柳保忽然张大了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手上的力气仿佛全部被抽走,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   柳碧瑶知道,爹的烟瘾又犯了。   柳保扶着床坐下,抹着涕泪。他摇摇摆摆地站稳身子,扶着墙往内房走去,牙关咬得紧紧的,逼出句话,“自己穿好。别,别弄脏了衣服!”   柳碧瑶在床上坐了半天,爹没来,姐姐秀丫也没来,她蹬了蹬腿,攀着床沿挪到地上,然后出了房。   早晨的阳光很和善,一株常青藤攀援着枝叶落尽的梧桐树,垂绦丝丝卷着尖儿。藤蔓下面是一口老井,井沿轻结薄冰,秀丫漫不经心地吊着竹签筒打水。她像是在消磨时间,一点儿一点儿地往木桶里灌水,半天才蓄了小半桶清冽的井水。 第3节:雏鸟弱羽(3)   “姐!”   柳碧瑶蹦跳着来到姐姐面前,她穿着新裁的棉衣,轻盈得像只红色蝴蝶,扑闪在灰瓦黑墙的农家院落里。秀丫抬头看了妹妹一眼,柳碧瑶身上漂亮的棉袄显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神情莫测地又看了几眼,没应声。接着像是赌气似的,她猛地松了手里的井绳,竹签筒砰的一声撞到水面,汩汩地盛了满满一筒。这一筒水灌满了木桶,秀丫扔了竹签筒,提着晃悠着水花的木桶进了厨房。   竹签筒滚到了院落的一角,惊起两只觅食的雀鸟,扑棱扑棱地扇着翅膀躲到土墙外。柳碧瑶来到井边,低下头瞅着井口呈现的一方淡蓝苍穹,一朵白云驾着清风轻柔地飘过。   柳碧瑶卷了卷袖子,不让它碰到水。   院外有人在敲门,力道适中,不惊不急。柳保精神奕奕地从屋里出来,一脸喜悦。他看到女儿站在井边,又拉下脸斥了声,“别弄脏了衣服,快去里屋!”柳碧瑶退了几步,闪到了梧桐树后,眨巴着眼睛瞅着爹。柳保一扬手,瞪着眼睛做了个要打她巴掌的手势,柳碧瑶从树后跑出来,跑进了里屋。   屋里床上的被褥还留有余温,柳碧瑶又攀上床沿,坐在那里晃着两条腿。院子里一下热闹起来,有高亮的男音殷勤地附和着说话,柳碧瑶听得出,这是隔壁家阿良叔的声音。阿良经常来她家,尤其是当娘不在的时候,向爹讨两口大烟抽,抽完了就晃荡着空落的右边袖子回家。他只有一只手。   唯唯诺诺地陪着说话的是爹。柳碧瑶从来没有听过爹这么小心地说话,她已经习惯了柳保的烧火棍和巴掌,以及连珠炮似的叫骂。这让柳碧瑶意识到有个神秘的陌生人要来,慌乱中她想钻进被子里,又怕挨骂,于是捏着被角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门外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太太,您请。小女就在里面。”   一抹娉婷袅娜的白色身影现出,柳碧瑶捏着被角的手就松开了。来者是个年轻女子,过膝的白貂大衣,勾勒出她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身体所拥有的优美曲线。精致的面容用胭脂细细地涂过,一撮金钿束着的额发更能衬出脸庞细嫩如粉瓷。她的出现,如一股沾了仙气的亮色骤然注入灰蒙蒙的屋舍。   女子进了屋,牡丹刺绣的丝缎旗袍下有着细致的光泽,露出月白色的软皮鞋面。她后面跟着一个佣人娘姨。   柳保和阿良也进了屋,躬着身子,笑得一脸谄媚。   柳碧瑶能觉察到,女子看自己的眼神很专注。柳碧瑶不回避她的注视,直直地望着女子乌黑的眼珠。女子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几分高傲,几分温情,还有一丝隐隐的忧郁。初见,她就似乎在找寻着某种良善的,却是刻意的沟通。   屋子里静静的,倒是女子旁边的娘姨发了话,“是这个孩子?”   柳保上前几步,频频应话,“是的,是的。”   “多大了?”   “刚满六岁。”   “孩子的母亲呢?”   柳保把头埋得很低,像是在掩饰自己的表情,答的话圆滑而中气不足,“孩子的母亲身子不好,回乡下娘家了,没人照顾这丫头,这才托人替丫头找个好人家。”   柳碧瑶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冲着他爹喊道:“娘没有身子不好!”   尖亮的童音震住了屋里所有的人,柳保不顾体面,气急败坏地随手操了根木棍。柳碧瑶灵敏地弯身躲过,习惯性地迅速抱着头蹲在墙角,棉袄的后领口露出一小截脖子。   阿良赶忙拉住了柳保,又扯衣角又使眼色,柳保这才醒悟过来,手放在嘴边咳了几下掩饰方才尴尬的举动。   女子惊异父女俩的行为,似乎有些不适,拿着丝绢帕子的手捂在胸口,葱削般的手指上是一枚硕大的玉石戒指。   阿良走到娘姨旁边,堆起笑容,压低了声音打圆场,“是这样的,我这位兄弟是怕孩子挂念她娘,就编了话说我嫂子身子无恙。孩子经年累月的见不着娘,虽说是嘴巴上说着,心里总归生分,日子长了就更淡了。这不,我替侄女找了个好人家,也算是了了兄弟和嫂子的一桩心事……”   女子对阿良的一番话报以浅浅一笑,她转身问着娘姨,像是征询意见,“秦嫂,你看……”   娘姨倒是直爽,“孩子的父亲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也不多问。只是看这孩子皮了点儿,没个女孩的样子,也不知道日后会怎么样。”   阿良的笑意更深,晃荡着右边的空袖管,“这就是缺娘管教的缘故。孩子还小,可以调教的嘛。”   柳保更是连声附和,“是的,是的。”   蹲在地上的柳碧瑶见爹的棍子没落下来,起了身想往外跑去,不料被柳保揪住了衣领,生生地往回拖了几步。柳保抓着孩子的衣领,又不敢大声责骂,只好沉着声音低斥道:“给我乖点儿!” 第4节:雏鸟弱羽(4)   这时候,秀丫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又像是怕挨爹的打骂,把热水搁在床边的木桌上后,无声无息地低头站在旁边。   柳保把柳碧瑶推到秀丫的身边,说:“把妹妹的脸洗洗!”同时又非常不好意思地笑着对女子和其娘姨说道,“孩子贪睡,早上起得晚,连脸都没来得及洗,见谅见谅。”   秀丫拧了把湿漉的方巾,轻柔地替柳碧瑶擦着脸。两姐妹的个子差不多,衣裳单薄的秀丫看上去更瘦小些,她替妹妹拭净了脸,又恐惧地抬头看了柳保一眼,等待着她爹的下个命令。秀丫下巴消瘦,那双大眼睛越发水灵,或许是惧意,抬眼的瞬间眼波犹似含泪流转,唇下的那点黑痣可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这丫头俊!”娘姨瞅着秀丫,满心欢喜,“看模样也安静。”   女子也带着笑容看着秀丫。   阿良看出了点儿苗头,他用左肘捅了下柳保,赶紧接过话,“这是我的大侄女,对妹妹照顾得很。人乖巧又安静,一天到晚没几句话,从没惹过事,很听话。”   “多大了?”   “大不了多少,就比小丫头大了一岁半。”   “这倒勿要紧,太太就喜欢半大的丫头,好养。关键是性子。”娘姨这么说着,向秀丫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秀丫看到爹的眼色,乖乖地走过去。娘姨捏了捏秀丫的身板,啧了声,“就是这身子瘦了些……”   阿良依旧满面笑容,“乡下没什么吃的东西,长得是比城里的孩子小了些。”   柳保识得这话的含义,也跟着说:“大丫头长得是小了些,可从小到大没得过什么病,身子结实得很。”   秀丫垂着脑袋,女子月白色的鞋子对照着她家土夯的地面,莫名惹目地吸引着她。旗袍是漂亮的,貂裘更美,如果女子过来牵起她的手,秀丫就会跟着她走。   柳碧瑶懵懂地听着大人们之间半掩半探的对话,当女子点头示意,姐姐跟着娘姨出了房间,再出了院门,爹和阿良回头双眼发亮地盯着垒在桌上的一摞银元,她似乎懂了,姐姐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纸从此不认亲的字据,柳保画了押。阿良拍着胸脯向那女子担保,“我阿良作证,从现在起,秀丫就是太太的女儿了,跟柳家毫无关系!”这句话还让他得到了一个鼓鼓的喜封。   柳碧瑶跑到院门口,看着貂裘女子摇曳生姿地上了停在田边的一辆洋车。姐姐也在里面,她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隔壁家的黄狗听到生人动静,前爪搭在篱笆上,卷翘着尾巴大声地吠叫了几下。柳碧瑶含着手指,眼巴巴地瞅着洋车吐出一股浓烈的黑烟,颠颠簸簸地消失在村口。   腊冬的河面沉静得能听到水波轻翻的声音。河流穿过石板街道,几座石桥连着两岸的人家,萦绕的湿气浸润着临水的石块。长灯笼垂落粉墙黛瓦,触在水面笼起的微茫烟波里,水迹重叠的红光与铺落水面的橙黄晚霞相互交融,盈盈醉人。   潘惠英失神地站在河边,晚风吹散了她凌乱的鬓发,呆滞的眼神衍生着某种程度的歇斯底里。粼粼水面似碎金铺洒,亮晃晃令人心绪不宁。河岸鲜有人迹,她又像在等着什么,也许是等到日头滚落到西边的竹林,被竹叶剪碎的阳光点点消散后,她就一头栽进通黑的河里,了却这暗无天日的挣扎。   柳碧瑶爬过后院低矮的土墙,双腿使劲一伸,就落到了院外。新衣裳已经被泥土弄得灰渍斑斑,不过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要去找娘。娘刚才和爹吵了一架,惊得街坊四邻都过来探头探脑地看热闹。柳碧瑶从没见过娘发这么大的火,这次倒是换了爹退缩着蹲在门口不说话。娘看上去很伤心,她有点儿担心。   半路上,孙寡妇家的公鸡气势汹汹地挡住了她的路,遒劲的鸡爪扎在路面,浑身羽毛乱耸,张扬着好斗的恶劣情绪。柳碧瑶站住,突然弯腰拾了块石子,用力向它扔去。石子击中了公鸡的脖颈,公鸡受了惊,半张着翅翼飞奔回窝里。   “谁啊这是!”斜对面的瓦房下探出了孙寡妇尖瘦的脑袋。孙寡妇很瘦,瘦得脸颊塌陷,两块颧骨高耸,她的身子同她的脸一样,筋骨分明,平得像块棺材板。孙寡妇向来喜欢看热闹,哪家有点儿小动静,不管冬寒夏暑,立马移过一张竹凳子,折着她平板的身子在门口坐下,睨观事态动向,不落下任何一个细节。   “哟,是碧瑶啊,你爹娘吵架了不是?”孙寡妇嗑着瓜子,似笑非笑地说了声。   柳碧瑶就跑得更快。   孙寡妇刻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娘去了河埠头,万一有啥好歹的,还得叫你爹看着她点儿啊!”   太阳沉得很快,天际呈现出一片近乎清澈的夜蓝色。晚风卷过水面,两只鸭子悠闲地游过,身后两道徐徐漾开的水纹。远处的水竹活泼地抖动着叶子,一片晚来风吹过,一阵哗哗声。潘惠英还站在岸边,发髻已完全散落,随风乱舞的长发惊心动魄地诠释着悲怆的气息。 第5节:雏鸟弱羽(5)   柳碧瑶忽然感到了害怕。娘曾经无数次地站在河边,神情凝重地思虑着什么,可站久了拢拢头发自会回去。这一次不一样,她近乎绝望地微偻着身子,不再在乎其他。柳碧瑶的心莫名一紧,带着哭腔喊了声,“娘!”   叫声被风带过,稍稍变了音。潘惠英听到小女儿的叫喊,突然回过神来,她急忙抹去脸上凝结的泪痕,盘了盘发,牵着柳碧瑶的手往回走。   河岸的炊烟渐渐淡去,厚重的云彩勾勒出晚霞最后的艳丽,几颗星星黯淡地升起在山际渺远的地平面。   隔壁家的阿婆挎了个盛满小青菜的笸箩,颠着小脚到河边去淘菜。她看到柳保家的媳妇,老妇人特有的稍显啰唆的同情心就上来了。阿婆瘪着没牙的嘴,对潘惠英说:“秀丫她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依我看,秀丫这丫头也算是找了个有钱的好人家,别人家的姑娘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   柳碧瑶感到娘牵着自己的手一下子紧了,握得她发疼。潘惠英迅速地绕过阿婆,柳碧瑶接连小跑了几步才跟上。   夜幕很快就拉开了,村里很安静,只有遥远的几声犬吠冲撞着沉闷的寂静。弄口聚了几堆燃尽的元宝纸灰,夜风一起,灰末四处飘飞。   柳保沉浸在他烟雾缭绕的神仙世界里,烟枪口的火星忽明忽暗,犹如他此刻被麻醉的头脑,无法清晰地燃烧。内房,一豆圆润的灯火,油渍的灯芯烧得吱吱响。光影拖长了窗外摇曳不定的树枝,遮掩着动荡夜幕下的人们晦暗的心情。   潘惠英在灯下专心地赶着针线活,她拆开了柳碧瑶的新棉袄,把那幅画塞进衣服里子,再穿针引线,密密地缝好。柳碧瑶早已入睡,稚憨的身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宁和得仿佛不会被任何烦忧侵扰。   小女儿安宁的睡容徐徐撩拨着潘惠英纠葛的心绪,她停了手里的活儿,伸手抚摸着柳碧瑶未谙世事的面容,忍不住泪水盈盈。潘惠英把棉袄叠好放在枕边,又掖了掖被角,悄声说:“娘很快就回来。” 第6节:晴绿暖香(1)   第二章 晴绿暖香   柳碧瑶打开了窗子,阳光流入房里。她拥了一怀的阳光,微眯着眼靠在窗口。一只雀鸟衔了春泥,在蛛网纠结的檐下点点筑起新巢。一枝半开的桃花探出墙外,习习春风中吐绽着粉红嫩绿。青苔覆在院角的背阴处,上面缀满了新鲜的水珠。空气里到处是淡雅的花香。   这个温暖的春日一过,柳碧瑶就满十二岁了。   娘离开她已经整整六年了。   村子里的人各有各的猜测,说什么的都有,一说是潘惠英过不了这穷日子,跟人跑了。   “享受过京城宫里的好日子,哪受得了这乡下人的苦日子!而且,本来就是带着一股子臊人的狐媚味儿!”这是孙寡妇的原话,为此,柳碧瑶特地放了隔壁家的大黄狗,追得孙寡妇家的老公鸡满村子乱跑。   小脚的阿婆说:“我看秀丫她娘是到洋人的地头找大丫头去了。”阿婆说的“洋人的地头”是指上海的洋租界。   每每听到这些闲碎的言语,柳碧瑶就加快了脚步匆匆走过,有时候听得伤心了,她会躲在屋里暗自抹会儿泪。娘走的时候柳碧瑶还小,想不起太多有关娘的印象,依稀泛起的回忆里只有爹对娘无休止的打骂,和娘不甚言语的沉默样子。   一只白鹊扑扇着翅膀旋了一圈,悠然停在墙角一株断了花茎的石榴上。院门打开了,晃过一只空荡的袖管,阿良又来了。小时候,柳碧瑶在大人的关照下,叫他“阿良叔”,现在,她见他进来,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潘惠英走后,柳保和阿良故技重施,替柳碧瑶找了户人家。走到半路,那人就把孩子给送回来了,“闹得实在不行了,还是算了吧!”   又过了段日子,阿良带来了一个抹着浓艳脂粉的中年女子。那胖女人捏着柳碧瑶的下巴瞅了好一会儿,摇着一脸的横肉说买了。柳碧瑶跟着她经过小石桥时,纵身跳进河里,胖女人的尖叫声在邻村都能听得到。   经过这次,柳保就没了再把柳碧瑶送人的念头。柳碧瑶渐渐地长大了,对柳保和阿良的不轨行为有了防范的心理。柳家村着实安静了一阵子。   阿良进了院,见柳碧瑶趴在窗口,就笑笑问道:“碧瑶,吃过了没?”   回应他的是猛然关窗的声响。阿良见怪不怪,径自进了柳保的房间。   柳碧瑶偷偷地把窗户开了条缝儿,透过缝隙,是院里明亮如镜的一角蓝天。阿良进去找爹了,她想想又有些不放心,轻手轻脚地来到爹的房门前,仔细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   土墙壁裂了条缝,直接裂到墙根的老鼠洞,柳碧瑶透过缝隙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屋里的动静。家里空落落的,透过破损的屋顶注入几缕阳光,灰尘狂乱地翻卷于光柱中。柳保变卖了所有稍微值点儿钱的东西,只余下敝衣遮体,几把粗粮糊口。   柳保躺在浸了黑渍的木板床上,常年的烟毒使他的容貌迅速衰老,同时也更为丑陋,干瘪的只剩皮包骨头的手熟练地敲落烟枪里的余灰。他在同阿良商量着什么,一咧嘴,露出满口熏得变了颜色的黄牙。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烟云盘绕中的柳保只是不住地点头,阿良微微地躬着腰,表情是满意的。几句话后,他往这边瞥了一眼,柳碧瑶立马嫌恶地站起身,她本来就听得不清楚,这下就彻底失去了兴趣,转身来到院子里。   院里的连翘枝绽着轻薄的花瓣,在阳光下呈现近乎透明的质地。根部的瓜叶菊丝络分明,一团团湛蓝青紫的花束欢快地迎风绽放。初绿的花枝攀过泥墙,暖和的阳光下,一只瓢虫沿着墙缝悠然地匍匐前行。   柳碧瑶扯过一枝连翘,使劲揉弄了几下,弄了一手黏腻的花汁。她决定了,如果这次柳保和阿良再出什么鬼主意,她就直接跳到院子的老水井里,一了百了。   一个黑影晃荡着移近,不用说也知道是谁。柳碧瑶扔了手里破碎的枝条,扭过头斜眼看着阿良,等着他的话。阿良熟悉柳碧瑶的脾气,知道只能来软的。他呵呵一笑,故作亲和地打着招呼,“碧瑶,在院子里玩啊。”   柳碧瑶不吱声,伸手逗弄着墙缝里红衣黑点的瓢虫,瓢虫张开细透的翅膀,宛如轻盈的小精灵,飞到高处,闪过一个柔和的亮点。   阿良笑着说:“我这次从上海回来,给你和你爹带了点儿东西。这是专门给你带的。”   阿良说话的同时伸出提着东西的左手,一包用细麻纸扎裹着的糖在阳光下晃晃悠悠。柳碧瑶认得,这是她喜欢的寸金糖,小的时候吃过。她不知道阿良这次是何居心,摇摇头,没好气地说:“不要!”   阿良收了提着小糖包的手,还是乐呵呵的,可说的话竟有了认真的意味,“碧瑶啊,以前是阿良叔的不对,不过,我还不是因为听你爹的话才四处托人替你找人家的?现在你长大了,谁也不能强迫你做什么事。这些年,阿良叔东闯西荡地明白了不少道理,再想想以前,心里愧疚得很。这包糖算是阿良叔向你认个错,行不?”   这番近乎诚恳的话说得柳碧瑶心一软,她瞅了一眼阿良,嘴巴仍然很硬,“那你这次来找我爹做什么?”   阿良拎着纸包的细绳,把糖放在柳碧瑶的手里,叹了声,“我这次来啊主要是告诉你爹……”他打住了话。阿良神秘兮兮地凑近,光线勾勒出他尖尖的下颌,柳碧瑶厌恶地后退了一步,仍旧问道:“告诉他什么?”   “算了。”阿良神色严肃地摇了摇头,“等你再长大些,我再告诉你。”他知道撩拨起孩子的好奇心是最直接的沟通渠道。果然,柳碧瑶追问道:“你不是说我已经长大了吗,现在就告诉我。”   “也好。”阿良暗自得意,又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前两天去了趟上海,你猜我见到谁了?”   “谁?”   “见到了你娘。”   一只蝴蝶扇着艳丽的薄翅飞过,抖落些许细碎的金粉。阳光像一张浅金色的网,柔和地包裹住她的身子,纸包里的糖颗粒分明地硌着柳碧瑶的指尖,这让她想哭。模糊的回忆里只有娘温暖柔软的掌心,牵着她的小手穿过那条被雨水侵湿的石皮弄,一缕缕不完整的陈旧记忆,泛着黄失了真。   柳碧瑶微蹙了眉头,疑惑道:“……真的?”   阿良的眼神是真诚的,“真的,就在上海。”   墙根下的锦带花比往年开得晚,碧绿的叶子漾着饱满的光泽,微风丝丝吹过时便有阵阵香气扑鼻。柳碧瑶低头把玩着糖纸包,咬着唇一言不发。阿良的这个消息叫她的心微微一颤,过后具体的感觉,却也说不出什么。   对柳碧瑶的沉默,阿良有些讶异,但想到她当时年纪也小,可能是淡忘了,一挥手说:“你那时年纪太小,想不起来了也正常。”   “我记得!”柳碧瑶不喜欢别人把她当无娘的孩子看,一下急了,“我当然记得。”   阿良笑得神秘,“这就对了。我见到你娘了,还和她聊了几句……”   “你胡说!”   “哎,你这孩子,”阿良睁大了眼睛,“怎么这么跟大人说话!再说了,我骗你干什么。”   “那你们说什么了?”   “还不是说你,”阿良表示无奈,叹息了一声,“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心里放不下啊。”   “娘要是想我了,她怎么不回来?”   “你也不想想,你爹当年是怎么对你娘的,她怎么会想回来呢?”   关于爹娘当年的争执,柳碧瑶是清楚的,她仔细想想也是,如果是她,早就走了。   阿良见柳碧瑶不说话,了解她心里的疑惑在慢慢地释解,缓了脸色说:“你娘过得很好,上海又是个好地方,金天银地的,什么东西都有。她想留在那里是真的,想你也是真的,哪个做娘的会舍下自己的孩子?就是顾虑太多,到今日也没磨出个法子来……你不想你娘?” 第7节:晴绿暖香(2)   想,她当然想,但柳碧瑶不愿意当着阿良的面说这些,她咬了咬嘴唇,扭过头去。   “也是,这也不能怪你,你当时太小。”阿良又叹口气,迈开步子作离去状,边走边说,“你娘估计也是这个顾虑,怕你生分了,认不得她了……”   这话让柳碧瑶听得心酸不已,她喊了声,“等等!”   阿良转过身,挑着眉问道:“等什么?”   “我娘在哪里?”   “上海啊。”阿良拖上了腔调说着,转眼又自言自语地感慨着,“自古都是父母牵挂孩子,哪有孩子担忧父母的,唉!”说完,他又表现出抬腿要离开的样子。   “等等。”柳碧瑶不喜欢求阿良什么,这让她感到别扭。柳碧瑶低下头,轻微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飘忽着从齿缝间挤出,“我想去看看我娘,我也想她……”   阿良收了迈出去的腿,心里是计谋得逞的洋洋得意,他转回身,和颜悦色地说:“好孩子,你娘也想你。你真的想去?”   “想。”   “那等阿良叔哪天去上海办事,顺便带你去。”   “你哪天去上海?”   阿良摸着下巴,眼珠朝上翻了几下似乎想了想,有些为难道:“本来要过段日子,不过,还是提早些比较好……两天后,怎么样?”   柳碧瑶点了点头。   “那就两天后见。”阿良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嘱咐道,“可别让你爹知道!”   日月流转,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天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一朝春雨贵如油,盛放的香殊兰被凝重的水珠打得半垂了花瓣,水边阴浓的竹林又长出了簇簇鲜嫩的笋尖。一只水鹭掠过河湾尽头碧蓝连天的水面,消失在被茫茫雨雾幽禁的天际。   柳保家的院门开了条缝,黑檐下晃动的朱红灯笼自过年后就没人打理过,残破的灯体露出几根竹篾,笼内一截未燃尽的白烛。瓦隙间滚落的水珠断断续续连成细线,滑落在候在门口的来人的薄毡帽上。   春寒未消尽,湿冷的水汽裹得膝盖酸麻,阿良跺了跺脚,把手缩在袖筒内,伸长脖子瞅着院里的动静。他心里有些忐忑,怀疑自己的计谋是不是被那丫头给识破了。应该不会吧……   屋里静静的,只有雨水打在窗棂上的沙沙响声。几股细小的水流悄悄地漫延进窗缝,顺着墙面垂直爬下。   柳碧瑶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行李,手脚放得极轻,怕惊扰了隔壁吞云吐雾的柳保。她把一方格子蓝布摊在桌上,拾掇着自己仅有的几件衣裳。柳碧瑶抿了抿唇,看了一眼窗外,朦胧雨帘里,阿良等在外面。阿良的话向来只能相信一半,她也犹豫过,不过就彷徨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坚定了心思。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空落的木橱里,一件东西吸引了柳碧瑶的视线。暖融融的一团红色,浅色的花纹干枯而精致。柳碧瑶取过它,掂在手里是棉絮特有的轻柔,拂过鼻尖的不是陈旧的霉味,而是丝丝干燥的陈香。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小红棉袄。   记忆总让人觉得温暖,柳碧瑶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把棉袄连同其他的衣物放置在方巾里,折过巾角打了几个结,裹好了包袱。   阿良见柳碧瑶出来,舒了口气,嘴里催着,“怎么样,可以走了吧?我还有事情要忙呢!”   河埠头拴着只篷船,面庞黝黑的艄公解缆待客。柳碧瑶心绪微澜,路过坑坑洼洼的埠头时踩进了水坑,溅了一裤腿的泥水。艄公呵呵一笑,“小姑娘是第一次出远门吧?”   是啊,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外出,说不出留恋,但也有顾虑。柳碧瑶进了摇摇晃晃的篷舱,把包袱抱在胸前,坐在阴冷的条木凳上。雨点落在舱顶,一种蚕食的沙沙声。船舱外一弯弧形的天空,阿良戴着斗笠蹲坐在船头,和摇橹的艄公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   柳碧瑶支着脑袋,侧脸看舱外被雨雾迷离的风景。水路悠悠,桨声乃,几只鸬鹚衔着河鱼落在邻边的一条渔船上。船头站着一个穿得脏兮兮的孩童,冒着雨,捧着一只大瓷碗有滋有味地用手抓着饭吃。从舱里走出来一个妇人,黄面松髻,一边扯着嗓子斥责孩子,一边又往孩子的碗里添了尾煮得鲜嫩的鱼。   这是孩子的母亲。柳碧瑶看得羡慕不已,她越发想娘了。   船转了个弯,旁边的渔船渐渐消失在视野里。阿良的脑袋探进舱里,说:“进了苏州河,就到上海了。”   苏州河旧称吴淞江,因外埠人以为其直通苏州,故改名为“苏州河”。   雨收了脚,轻云尽头是明媚阳光。阳春的落日比以往延缓了沉沦的速度,行船的痕迹抖碎夕阳倾斜的倒影,为波光粼粼的河面敷上了一层薄媚。   柳碧瑶感到不适,浑身冒着冷汗。虽说是在河湾纵横的水乡长大,毕竟她甚少坐船,加上一日的水浪颠簸,更觉辛苦。她在舱内的长凳上躺了会儿,不适的感觉加剧,摸了摸额头,冰冷冰冷的。阿良还在甲板上和艄公说笑着,有些肆意的玩笑话语针芒似的刺入柳碧瑶的耳膜。 第8节:晴绿暖香(3)   船继续晃悠着,河水舔舐着水渍斑斑的船身,柳碧瑶摇摇晃晃地出了舱。   两岸巍峨的建筑声势浩大地袭来,击得她差点儿站不稳脚。尖顶拱花的石料建筑绵延铺陈,沉稳,冰冷,张扬着西洋式的灰调高贵,冥冥斜阳却特意为它们涂抹了一层东方式的多愁善感。   柳碧瑶无数次听人说起这座城市的繁华,终于在十二岁时第一次见识到了。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乡人,缩手缩脚地接受它第一次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无声招呼。柳碧瑶有些慌张,更多的是新奇,仿佛刚刚越过这令人不安的、想象和现实交接的边缘,她需要点儿时间来适应它。   眼前铺开一道黑影,船过了桥。   码头热闹非凡,摇着绢扇的洋媛、淑女楚楚动人地挽着儒雅绅士们的手臂,挺直了身板,抬着下巴下了高耸入天的大轮船。戴着雪白手套的绅士们把手杖夹在胳膊下,略略欠身请女士们先过路。   柳碧瑶觉得自己坐这条篷船靠在大轮船附近,就像一片被水浸泡的薄叶子。   “这些是洋人。”阿良低声对柳碧瑶说。   阿良是见过世面的,柳碧瑶也只有在这时候才会小小地佩服他一下。不过,她对高鼻深目的洋人们没多大兴趣,认为他们黄发绿眼的,长得实在太夸张。倒是淑女们身上的漂亮裙子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那裙上的花儿可真好看!   柳碧瑶没有忘记来上海的初衷,她问阿良:“我娘在哪里?”   阿良付了钱,又挎上包袱,伸手指着,“过了几条街就是,我带你去。”   柳碧瑶把包裹抱在胸前,东张西望地跟着阿良穿街过巷。街道平整如新,条条交错的细铁轨蜿蜒到了路的尽头。戴白礼帽的马车夫赶着缨络缀饰的大马,身后一架奇巧精致的大轮轿厢,或有服饰考究的淑媛半掩容颜,矜持地保持着盈盈坐姿;或有圆墨镜覆面的绅士跷着二郎腿,舒适地靠着车厢。道旁三三两两卖糖粥的摊贩,守着冒热气的铁锅盼客来。   几个盘着红头巾、面目黝黑的警员拖着懒散的身体,百无聊赖地巡视着匆忙来往的行人。   阿良说:“这些是印度人,这里是公共租界。”   柳碧瑶相信阿良见过广阔世面。阿良早年当过信客,专替在外面闯荡的乡下人捎物带信,见过的事、碰触过的人自然很多。某次,受托替邻村刘家待嫁的姑娘捎两匹红绸,阿良在红绸上做了手脚,剪了一小段。被发现后,刘家脾气火爆的大舅子当下挥起剁肉的大刀,砍了阿良的半截手臂。信客失了信誉就不能再当信客,靠着走南闯北的本事,阿良又偷偷摸摸地干些私活糊口。   路拐了弯,进了一条狭长的里弄。弄口的耍猴人敲锣打鼓地吸引看客,无奈看客寥寥,景况凄凉。一个拱身驼背的老汉担着两坛陈年花雕进了弄堂深处。柳碧瑶把包袱背到肩后,抬眼,漫天火红的灯笼挂在竿上,写着字,在晚风里摇曳不定。男人的笑容到这里转化成了慵懒和暧昧,有浓妆艳服的女子迈着轻浮而乖巧的步子,巧笑迎客。   浓艳的脂粉味缓缓迫近,挠得鼻子痒痒的。柳碧瑶的心里敲起了小鼓,她站住,问旁边无事人般的阿良,“这是什么地方?”   阿良挑了挑眉,“专门为男人准备的地方。”   柳碧瑶听得半懂,她不愿意再进去,满脸戒备。阿良倒急了,后悔刚才不上心的回答,神色急迫,“又不是带你到这里,只是抄近路,穿过这条里弄就到啦!”   “你骗人!”   “我怎么就骗你啦?”   “我娘不在这里。”   “你娘当然不在这花弄里,她在附近。”   “那你叫她出来。”   阿良看了眼即将沉没的日头,急得鼻尖出了汗,“哎哟,你娘见不着你就不会出来,她现在金贵得很!”   “你告诉我娘,我就在这里等她,她会出来的。”   阿良不想多说,上来就拉柳碧瑶。柳碧瑶感觉不对劲,逆反情绪冒上心头,甩开阿良的手,拔开双腿就跑,沿途撞上了耍猴人的担架,零碎的东西撒落一地。   “别跑,你给我站住!”阿良见马上到手的钱财飞了,气急败坏,甩着空落的袖管追上来,无奈独臂难维持平衡,跑得并不快。在乡野跑惯了的柳碧瑶溜得比兔子还快,转身没了踪影。   路上车水马龙,汽车电车穿梭而行,镶有细铜花纹的黄包车灵活地闪过。柳碧瑶夹着包袱跑了一会儿,见阿良没追上,想折到马路对面的一条小弄里避避。她刚迈步,斜侧面冲过来的一辆马车猛地收了缰绳,马尥了蹶子,车上的乘客已是尖叫一片。白面细眼的车夫拉着缰绳,见是个穿土布蓝衫的女孩,随口骂了句,“长点儿眼,乡巴佬!”   马车随即奔驰而去,柳碧瑶朝车子啐了口,转眼见阿良又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阿良是熟悉这里的街道的,也知道柳碧瑶想往哪个方向跑,三两下就又找到了她。柳碧瑶惊叫了一声,撒腿就往人群里挤。 第9节:晴绿暖香(4)   拥挤的人群赋予她空落的安全感,陌生人淡漠的神情在夕阳下就更为冷漠,食肆飘着诱人而不关己的热烟,飘出一股撩人食欲的香味,小伙计们殷勤的吆喝声绵长嘹亮,酒保柔美的笑容永远只停留在门口挺胸阔腹的食客身上。   柳碧瑶夹着包袱跑了很久,确信阿良不会再找到自己,才慢慢停下了脚步,因为眼前的景色已经完全替换。   街道上很安静,两排枝叶浓密的悬铃木吊着一颗颗青色梧桐球,阔长的叶子极似梧桐叶,零落的阳光被长势旺盛的树木隔得更远,四周幽深潮冷,这倒使柳碧瑶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抑制住冲到眼眶的泪水。   那只晃荡的袖管像个紧随不舍的幽灵,再次飘浮着过来。阿良犹如一头嗅得美味的狼狗,永不言弃地追随着认定的目标。柳碧瑶疏忽分神的一刹那,他就已经腆着一张笑脸到了面前,柔声细语地说:“这里我比你熟悉得多,你跑不了的。”   一行清泪从柳碧瑶眼中滑落,她第一次感到害怕,掺着发自内心的憎恶,忍不住冲他尖叫:“你别过来!”   阿良呵呵地嬉笑着,向她伸出左手,扬了扬,“我不过去,那你过来。”   柳碧瑶把包袱掮到肩后,扶着树干,一下爬上了道旁的一棵法国梧桐。青色的树皮被蹭掉了一块,露出嫩绿色的内皮。   阿良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咬牙切齿道:“我看你能在树上待多久!”   柳碧瑶没有理他,梧桐阔大的树冠延到一户人家绿茵厚密的花园里,她颤颤地沿着树干走了几步,枝叶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了节,柳碧瑶尖叫着一头栽进了内园。   园内是深深的草木,蓬松茂密的枝叶托住了柳碧瑶,她并没有觉得哪里摔疼了。周围绿意葱茏,黄金葛爬满了整个墙面,柔软的尖梢在晚风的拂动下如丝飘扬,露出被掩映的一角石雕,精美的花生动饱满,翻卷绽放出雍容的气度。几股细细的泉水凌空洒落,石雕凝了一身亮晶晶的水珠。   柳碧瑶站起身,拍落落在身上的枝叶,她拾起包袱,在园子里走了几步,寻觅着出口。阳光倾斜着从厚密的枝间抖落,熔金似的为园里的花草镀上了一层细腻的金黄。柳碧瑶四处张望着,猛然发现园里还有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她,或许他早就看到她了。   这是一个少年,干净的白衬衣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他有一头浓密顺滑的黑发,微卷的发梢在耳后弯了个温柔的弧度。一双深邃的眼睛,透着近乎浓黑的夜蓝色。他与柳碧瑶见过的其他洋人不一样,少年的面容有着更为柔和的轮廓,但这抹不去在他脸上清晰浮动着的特殊气质,安静的、清冷的,美好得仿佛可以用来铸成金子。   他的注视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柳碧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举步间踢翻了脚下的一个小花瓷盆,砰的一声裂成了碎片。   一只灰雀扑啦啦地飞过。   听闻动静,大房子里传出了女人高亮的声音,“Quel est donc ce bruit,mon chéri?”(这是什么声音,亲爱的?)   稀奇古怪的洋文,柳碧瑶听不懂,但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意识到这里不属于她,自己像个纯粹的陌生人,鲁莽地闯入了他人的领地。柳碧瑶感到前所未有的局促和不安,她只希望能够找到一扇门,马上离开这里。   少年看着她,答了女人的询问,“Ce n'est rien,ma tante.”(没什么事,姑姑。)   少年似乎看出了柳碧瑶的不安,嘴角牵起一丝压抑的笑意,往身后一指,“门在那里。”   一口纯正的汉语,附和着优雅的声音,这让他看上去更不像洋人。柳碧瑶低着头,抱着包袱,从他身边小跑过去。门口站着一位年迈的洋人老管家,西装革履,两鬓斑白,他打开了繁花缀饰的黄铜门,微微欠身,请柳碧瑶出去。   铜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柳碧瑶回望了一眼,阴浓树影交错复合,少年已不见了踪影,一股喷泉淋湿了张翼的小天使雕像。   柳碧瑶默默地走着,满怀心事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辆黄包车在她面前停下,车夫笑容诡秘地说:“小姑娘,走路累,上车歇歇吧。”随即,阿良的脸噩梦般地从车厢里探出,柳碧瑶还来不及喊,就被捉上了车。   黄包车迅速地潜入人流,东弯西拐,回到老地方,穿过被艳红灯笼覆没的花弄,停在一条细石铺就的巷口。里巷吊着一盏玻璃风灯,亮着惨淡的光。一名丰腴的妇人抱着个婴孩从巷口走出,低着头匆匆而过。   天色又暗了一层。   阿良示意车夫直接把车拉到巷内,车刚停稳,巷头油腻的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身形彪悍的汉子粗暴地扯过柳碧瑶,使劲地捏了捏柳碧瑶细瘦的胳膊,甩了几枚银元到阿良的怀里,木门随后哐地一声关上了。 第10节:晴绿暖香(5)   门口悬着的一串辟邪风铃叮叮咚咚的乱响,风铃下是一块斑驳的木牌,浓墨描绘着三个黑字:荐头店。   阿良用牙咬了咬锃亮的银元,又掂了掂,满意地收在贴身口袋里。他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松懈了神情,扔了几块铜板给车夫,边走边瞅着手臂上深深的两排牙印,“这丫头,咬得可真狠!”   柳碧瑶被半提半拉地拖进了屋子。汉子拎着她的衣领,大步往里走。柳保也曾这样拎过她,所以柳碧瑶对此是深有经验的,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喊闹,脸上就会挨耳光,干脆默不作声地配合着往前走。   里屋闷闷地燃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是满屋的妇人和少女,她们安静地坐在长条凳上,等待着什么。一个穿着蓝布衣的姑娘把头埋得低低的,长长的发辫垂到腰下,肩膀瘦削,右肩头打着一块灰白补丁。旁边是位体态丰满的妇女,刚产完孩子的模样,毫不避嫌地袒着胸脯,一位梳着发髻的妇人俯下身子,仔细地检查着那对饱胀的乳房。   汉子把柳碧瑶按坐到长凳上,即刻换了副温和的嘴脸,谦恭地对妇人说:“奶娘、丫环随您挑,挑好了就送到贵府。”   妇人的表情是祥和的,她看了看那位奶娘,转身对汉子说:“我是替祁太太的侄子找个乳娘,顺便找个丫环送到段府,那里需要人手。”   汉子连连称是。妇人把目光转移到柳碧瑶的身上,柳碧瑶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丝毫不怕生地与其对视。她知道自己被阿良卖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这里出去,这位妇人看上去很和蔼,这使她朦胧地想起几年前,那位衣着光鲜的女子身旁的娘姨,只是她看上去好像更加雍容华贵。   妇人缓缓开口,“多大了?”   “十……”柳碧瑶刚开口,汉子就接过了话,“十四了。”   “好像小了点儿。”   “刚从乡下来的,乡下的孩子都这样。不过勤劳得很,能吃苦,踏实肯干。”汉子又加了句,“人也老实。”   “看上去倒也不认生。”   “刚到上海,定是看着什么都新鲜。”   妇人微微一笑,嘴角漾开细纹。她似乎对满屋子其他沉默拘谨的姑娘们没多大兴趣,对柳碧瑶倒是挺满意,笑问道:“你叫什么?”   “柳碧瑶。”柳碧瑶回答了妇人的话。   “名字好,嘴巴也甜,应该合段小姐的性子。”妇人下了决定,对汉子说,“就她吧。”   这是柳碧瑶第二次看到自己被卖掉。妇人付给汉子的银元厚厚地垒在案桌上,汉子拿来一张烟渍的麻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他抓着柳碧瑶的手,按了个指印,再交付给妇人。   妇人接过,滚镶襟袖下滑落一个碧绿的翡翠镯子。   “跟我来吧。”她对柳碧瑶说。   妇人把柳碧瑶带到段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通了电,白亮的灯光映出红砖墙面,墙外攀过几株繁盛的树枝,挂着鲜红的小珠果。隔着不远,还有几盏燃油的灯,像是渗了水,不停地爆着火星子。   妇人示意车夫进了后院。院外一堵一人高的石墙,无一例外地爬满了藤蔓,绿叶随风翻动,阴浓的凉意丝丝渗入人的肌肤。柳碧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抽抽鼻子,抬头向墙上看去。   一双手正费力地扳着墙头,一会儿,探出一个脑袋,贼溜溜地看了一眼四周。他无比敏捷地翻身越墙,轻轻巧巧地落地,把妇人和柳碧瑶都吓了一跳。   “尤嫂!”倒是少年先开口打了招呼。少年十五六岁的光景,一身藏青学生服,脖颈间露出扣得密合的一截白领子,挺拔俊俏的模样。   尤嫂缓过神来,宠溺地嗔了声,“是阿睿啊,吓了我一跳!有门不走,爬什么墙呢,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没去哪里,马上就回来。”段睿冲尤嫂笑了笑,求道,“可千万别让我爷爷知道!”   “让老爷子知道,你又要挨训了!”   “爷爷在客厅里。”段睿扫了一眼尤嫂身边的柳碧瑶,转身跑开,声音随着脚步跑得远远的,细线似的飘过来,“爷爷要是问起来了,你就说没见到我!”   尤嫂眼带笑意,看得出来她是十分宠爱这少年的,任由着他去。柳碧瑶好奇地问了一句,“他是谁?”   “段老爷子的孙子段睿。”尤嫂提了提曳地的裙摆,耳边的翡翠耳环借着灯闪过细腻的光亮。她领着柳碧瑶往里走,一面耐心地讲解着,“和依玲是双生姐弟。依玲比他早出生了几分钟,做了姐姐,这俩孩子……”   一只白猫轻盈地跳跃到墙头,曲着蓬松的尾巴瞅着陌生的来客。   “以后你就熟悉了。”尤嫂用掌心抹了下鬓发,又说,“我是这里的管家,你就叫我尤嫂。”   段家的大门前挂着两只古旧的大灯笼,团团光晕在廊木上印出斑斓的色泽。进了门,一个大瓷花瓶,瓷身描绘的娇嫩荷花栩栩如生,瓶里插着几尾艳丽的孔雀翎。乌檀柱木,假山寿石,福禄童子的浮雕,大堂中间却亮着一盏阔大的西洋琉璃灯。 第11节:晴绿暖香(6)   “这些都是按段老爷子的喜好摆设的。”尤嫂连这个都告诉她。   大堂里站着的人就是尤嫂口中的段老爷子段鸿。   他是柳碧瑶见过的最古怪的老头子,这想法起源于他脑后拖着的那根长长的辫子。后来,段家的佣人悄悄地对柳碧瑶说,段老爷子当年是留过洋的,是前朝的洋务大臣。平常一高兴,还会说洋文,至今仍念念不忘当年漂亮的洋女友,偶尔会唠叨,“只可惜脚大了点儿。”这大概是他心里对佳人评判的唯一缺点。   还有人说:前几年闹改革新潮剪辫子,老爷子发了话,要剪辫子请把他的脑袋一块儿搬走。谁也没敢动他,再说了,这年头讲的是“民主”,随他去喽。   “老爷。”尤嫂毕恭毕敬地福了一福,柳碧瑶抓着包袱直愣愣地站在旁边,不明白这套规整的礼仪。段鸿转过身来,辫子甩了一下,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盯得柳碧瑶的心里直发毛。   “尤嫂!”   清清亮亮的娇俏喊声。柳碧瑶顺着声音望去,高堂角的楼梯上噔噔噔地走下来一个少女,身姿娉婷,不用说也知道这就是段家小姐段依玲。   段依玲袅袅婷婷地下了楼梯,站在楼梯口,扶着栏杆娇里娇气地问尤嫂:“尤嫂,我要的湖绸你买了没有啊?”   尤嫂歉意地一笑,“没忘,我还特地去绸缎店问过,周老板说断货了,下个月去苏州进货。”   “我等不到下个月了,月底就要去林家参加舞会。”段依玲撇撇嘴,有些不高兴,她也没有过多地抱怨,返身想上楼,眼角余光瞟到了尤嫂旁边的柳碧瑶,转而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来。   柳碧瑶也在看她,从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段小姐漂亮的软缎袍子,贴身的裁剪,袍子上绣着清新的兰花,里衬是精致的纯细白纱,刚才下楼梯时就如轻轻飘起的一阵清风,闪动着一波波的银浪,看得她心里一阵羡慕。   段依玲对蓝衣土袍的柳碧瑶到底没有多大的兴趣,牵了牵嘴角,算是打了声招呼,又噔噔噔地上了楼。   段老爷子夹着手杖,拍拍黑袄马褂,慢慢地踱出厅堂。   尤嫂领着柳碧瑶进了佣人房,嘱咐了些事项,就让她先歇下了。   段家位于法租界,住着一幢宽敞的洋房,每个佣人都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屋子,柳碧瑶的房间在阁楼上,家具虽然陈旧但也实用。一条窄小的木楼梯直通到院子里,自由上下,不和主楼道混淆,以免打扰了主人的清静。   房间里只有一盏灯,一拽绳子就亮了。柳碧瑶按了按柔软的床铺,满心欢喜地坐着蹦了几下。轻软的被子,齐整的家具,不用担心柳保的棍子,也不用再提防阿良的诡计,她喜欢这里。   包袱里仅有的几件旧衫被柳碧瑶叠好放进老木橱里,或许以后就用不上了,因为尤嫂说这里的佣人都穿蓝布佣人服,柳碧瑶的个子小,要定做,等两天就行。柳碧瑶翻出那件小红棉袄,不小心掉到地上,一记沉闷的声响。她拾起来捏了捏,里面像是裹了件硬物。   柳碧瑶把红棉袄铺在桌上,灯下泛起朦胧的光晕。棉袄里子是密密细缝的异色针脚。柳碧瑶找了把剪子,剔断线头,棉线抽丝似的剥离开来,现出一个卷好的画轴。   柳碧瑶的心像是被轻轻地捏了一下,这应该是娘的画。为了不被柳保发现,娘缝到她的小棉袄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在哪儿呢?想到这里,柳碧瑶的鼻子一酸,又赶忙忍住。   她小心翼翼地把画轴展开。   画纸由于时间长久而有些发黄,水墨细描的彩图也淡却了原先的鲜活,凝固在纸上是某种含义不明的衰老和颓丧。隐隐约约的,还能体会当年作画人浪漫的心情。   画的是一个古时的老渔夫。执著的面容,拿着钓竿,腰间别着个小鱼篓。他好像要往回收钓线,那缕细细的线很模糊,没有钓钩,线隐落在画外。渔夫的脚边是只鸬鹚,尖喙细爪,披着身灰黑色的羽毛。   他钓到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钓到?柳碧瑶嘀咕着,好像都没画完整。她重新卷好画,塞到棉袄的袖筒里。这是娘的画,而且对娘来说好像很重要,她要好好保管。   柳碧瑶收拾好东西,熄了灯。月光如洪水般涌进窗户,漾着发亮的淡蓝色。清爽的海风拨弄着人的心思,柳碧瑶没有睡意,她坐在窗前,仰望比柳家村的天空要稀薄很多的星星。   夜深了,江边传来长长的汽轮笛声,回荡在尚未入梦的夜归人的耳边。柳碧瑶低头看去,段家的院子里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   黑影是攀着墙爬进来的,蹑手蹑脚的,像是要避人耳目。柳碧瑶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个窃贼,但她无法忽略完全陌生的环境赋予她的不确定性,可又不能不管。柳碧瑶犹疑了一下,转身寻找着什么,晃着脑袋在房里四处瞅着,然后取了块垫桌脚的木头,试探性地向那个黑影扔去。 第12节:晴绿暖香(7)   “咚!”没扔中人,扔中了花盆。   这不小的响动惊动了屋里的人,一时灯光大亮,放焰火似的照亮了院里的那个黑影。段睿似乎没能适应这突然而至的强烈光线,伸手挡了一下眼睛。   首先响起的是段依玲的声音,“我明天要上课的呀,还让不让人睡啦!”   “别惊动了老爷子。”尤嫂的声音。   柳碧瑶伸长了脑袋瞅着楼下的动静,段睿也刚好抬头,像是在寻找刚才那响声的来源,两人的视线就对上了。柳碧瑶心一虚,迅速缩回了脑袋。   发现是自家少爷,楼下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多久。灯光很快就灭了,又是一派清静的夜色。柳碧瑶也准备解衣睡觉,刚躺下,门就被敲响,不缓不急的三声——笃,笃,笃。   她开了门,段少爷交叉着双手倚在门口,半边脸隐在黑暗中,见了柳碧瑶就问:“你扔的石头?”   柳碧瑶必须承认,但也必须纠正他的误解,“不是石头。”   “这么说是你扔的。”段睿换了个更舒服的站姿,继续问,“扔的是什么?”   “一块木头。”   “木头?”段睿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又觉得有些好笑。柳碧瑶知道他的疑问,伸手指了指桌脚,一只桌脚下空了块垫木。段睿还真的凑近看了看,屋里的灯光清晰地照出他的脸,俊朗的面孔,唇角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   既然她承认了,那就不能再计较了,何况自己又没被扔到。段睿觉得没必要再继续追究这个问题,同时又认为不能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走了,他好玩地看着柳碧瑶,问道:“你是新来的?”   “是的。”   一问一答,段睿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柳碧瑶,这使柳碧瑶想起他的双生姐姐段依玲,他们似乎有着同样的嗜好,喜欢这样看人。   段睿又问:“多大了?”不等柳碧瑶回答,段睿又说,“看样子也不会超过十二岁,尤嫂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说完,他瞄了一眼柳碧瑶,见她有了些情绪,自己开始得意起来。   柳碧瑶明白他是来找茬的,她的歉意早就被问空了,继而是一丝丝陆续冒上来的反感。她对段少爷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样。   “我要睡了。”她说着就要关门。   “哎,等等。”段睿伸手挡住,“我的话还没说完。”   “说吧。”   段睿扶着门,一本正经的模样,“你要知道,我通常都是这个时候回家的,你别问为什么,只要明白这个时候进来的人是我就可以了。所以请你下次先看清楚,别乱扔东西。”说完,他问道,“明白了?”   “知道了。”   他笑笑,对她的这个回答表示满意,转身下楼,门就在身后被关上了。   尤嫂念在柳碧瑶年纪尚小,又未十分熟悉段家的人情世故,吩咐她做的事情通常也是些轻巧的细活。每到中午,厨房的佣人盛好饭菜,盖上青花瓷碗,装进竹篾匣里,让柳碧瑶给段家古董店的掌柜送过去。   送饭也是门艺术,走的时间长了饭菜就会凉掉,偏偏古董店的掌柜乌泽声是位懂得养生之道的人士,颇讲究饭菜的热度,太热烫口,太凉伤胃。他对柳碧瑶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米饭要热,菜要温,这样吃着才舒服。   古董店不远,绕过一条繁华的大马路,左边第二个路口进去就是。天气好的时候,会有个白发苍苍的阿婆提着篮子在路口叫卖煮好的茶叶蛋。   风吹着玉兰树油亮的叶子,沙沙声清晰入耳。玉兰花瓣虽然硕大却也精致,顶端一抹晕染的紫红,遥望过去,如胭脂洇于雪中,空灵中又多了一丝曼妙的妩媚。春日晴好,柳碧瑶的心情也跟着快乐起来,她挎着篾匣出了花香横溢的庭园,一缕柔和的风拂过她粉嫩的脸颊,脚步越发轻盈。   柳碧瑶脚刚踏出门,迎面撞上了走来的一个人。柳碧瑶灵活地闪身,和那个人擦肩而过,手臂一拐,篾匣里的汤碗顺势倾了,篾匣下面湿漉漉地渗出点滴汤汁。那人自顾走过,头都不回,仿佛刚才是刻意为之。柳碧瑶认得她,是段家的女佣小素。小素性格孤僻乖戾,彼此年纪差不多,却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人长得又黑又瘦,尖得过分的下颌让柳碧瑶联想到柳家村的孙寡妇。   她曾不经意间发现小素偷吃段小姐的胡桃松糕,一大把一大把地往嘴里塞,瘦腮帮撑得鼓鼓的,样子非常好笑。   这并不能破坏柳碧瑶的好心情,她正了正篾匣,继续赶路。   一截碧绿的胡柚木掠到墙外,雀鸟啾啾栖在枝头,繁茂的枝叶挡住了正午热烈充实的阳光,只露出远处教堂的尖顶。有女子披着微水涟漪的长发,袅娜多姿地从段家门口经过。   柳碧瑶抽了条抹布擦干净匣底的汤汁,怕乌掌柜又唠叨,然后脚底生风地绕过围墙。车辆来来往往穿梭如织,她等到空暇就穿过马路。柳碧瑶回头瞄了一眼段家高耸的外墙,见一个人背着一只大麻袋,绕着墙走来走去,不时伸长脖子瞅瞅墙里的洋房,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第13节:晴绿暖香(8)   好事心一起,柳碧瑶又折回去,三两步来到那人的身边,严肃地问道:“你找什么?”   那人扭过头来,一副憨实的模样。天气已转暖,他仍裹着一件厚实的土棉袄,脸上就更是汗水淋漓,他见了柳碧瑶,憨厚地笑笑说:“俺,俺找俺舅公。”   “你舅公是谁?”   “俺舅公姓段,俺托人打听了,他就住在这里。”年轻人到底憨愚,说多了话就紧张,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面色绯红。   大概是乡下来的亲戚。柳碧瑶这么想着,对年轻人说:“那你等等。”   她重新绕到大门口,年轻人也背着大麻袋跟了过来。段老爷子正在园里拨花弄草,还没等柳碧瑶开口,年轻人甩下麻袋,兴冲冲地喊道:“舅公,舅公!”   段鸿直起身,脸上架着一副小圆眼镜。他低着头,透过眼镜的上方辨认着喊他舅公的年轻人,缓缓地说:“是阿瞒啊。”   “是俺,舅公!”叫阿瞒的年轻人难掩兴奋,眼里甚至现出了泪花,仿佛路途艰辛,终归找到了亲人的踪影。   段鸿背着一只手,又弯下腰去。一朵白兰枯了半截,丝蕊瑟瑟垂挂。他剪掉枯苞败叶,背着身问阿瞒:“你奶奶身体还好吗?”   “好,好!”   段鸿把剪子交给佣人,辫子垂落至腰际,缓缓地说:“先进屋再说吧。” 第14节:美人娟娟(1)   第三章 美人娟娟   段家的古董店隐匿在马路斜角的里弄里,乌檐青瓦,屋脊上蹲着只小石兽,古意浓浓。柳木门框上吊着一只细彩布条缀饰的旧铜铃,客人一进门就叮叮咚咚地敲出清脆绵长的回音。   柳碧瑶总是很小心地推开门,避免铜铃发出过分的响声。铺面并不大,进了门,再走过一条暗长的通道,就是段家收集古玩宝贝的地方。院里石井老树,阳光充裕,从木格子窗户里看过去,粉瓷陶器,玉石金雕林林总总地排满了鸡翅木做的橱架。   乌泽声掌柜说话很慢,柔声细语的让听的人替他着急,这大概跟常年和古董玩意儿打交道有关,精工细活的,眼力比话语重要得多。他中等个子,灰白长褂和青布鞋一成不变,上唇长着两撮细长胡须。再加上他姓乌,柳碧瑶就想到浑身滑腻的长须乌鲢鱼,天气一热就一声不吭地钻进凉漫漫的水草里。   柳碧瑶踮着脚,把饭匣放在柜台上。乌泽声低头拨弄着玉骨算盘,啪嗒,啪嗒,慢悠悠的,跟他说话的速度一样。   乌掌柜收了算盘,打开匣子,“汤少了点儿。”   柳碧瑶挠挠头,说:“半路上洒了。”   乌掌柜端出饭菜,悠悠地说:“无妨,无妨。”   这时候,铜铃响起,进来了一个人,黑檐帽遮脸,摸出个锦囊掷到黑木柜台上,说话粗声大气,“掌柜的,看看这宝贝值多少银元。”   乌泽声抖开锦囊,一颗猫儿眼石入了柳碧瑶的眼。乌掌柜取了只玻璃镜,打开照宝灯,仔细地翻看着宝石。不一会儿,他把猫儿眼装回锦囊,扔回给汉子,“值不了多少钱。”   汉子大惊,“假的?”   “不是假的,是次品。”   “怎么可能!我刚从东洋进的货。”   乌泽声关了照宝灯,语义绵远,“这就对了。东洋人造假是出了名的。猫儿眼是个好东西,只可惜是后修的,光下有三条斧凿的痕迹,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内行人一瞅就明白了。”   汉子有些羞怒,可能是被识破了诡计,转身出了店铺,铜铃又热烈地响了起来。   乌泽声扒拉了一口饭菜,有些遗憾地叹道:“饭凉了。”   乌掌柜过人的专业本领让柳碧瑶的心里生出了某种类似崇拜的心理,对他慢条斯理的话语也有了接纳的理由。她眨巴着眼看他拂去柜台上的灰尘,整好账簿。空闲时,乌泽声就会和柳碧瑶聊几句擦边话,譬如:   “跟东洋人打交道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他们太挑剔。老祖宗的相学书上描得清清楚楚:肢体精瘦矮小者,通常乃大奸凶残之辈。”   柳碧瑶连连点头。   “古董店生意不比往年了。段老爷子吩咐过,前朝的没落王孙倒卖家产,顾及人家脸面,不能声张出去,价格也别压得太低,可古董店只有入没有出哪行呀……”   乌掌柜扒拉了两口饭,放下碗解释道:“古董店也是看每年的行情,去年就流行乾隆年间的观音像,市面上的价高得让人咋舌!”他也不管柳碧瑶能不能听得懂,只管自己慢慢叨叨地说着。   “听说这几年,又打听一幅画的下落,来店里询问的西洋东洋人都有……”   “什么画?”   “明代徐燮的《仙子渔夫图》。早年听说是被宫里的一位格格带出了国,去了法兰西。”乌掌柜摇摇头,“可看近年的情况,也不像是这么回事。”   “什么是法兰西?”   “就是一个国家,大陆的那一边。”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打听这幅画,这幅画有那么好吗?”   “要的人多了,再不值钱的东西都能抬高身价……再者,人言谣谣,说这幅画里藏了个秘密。”乌泽声神秘兮兮地凑近柳碧瑶,胡子一颤一颤的,“当然,这只是个传说,因为谁也没见过这幅画。”   柳碧瑶拎着饭匣,蹦跳着往回走,匣里的瓷碗碰得咯咯响,她又放缓了步子,小跑了几步。   出了乌暗的里弄,阳光从薄云里探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路旁纠缠开放的紫鸢尾,蒙蒙光线中几抹海棠般的淡胭脂。闻得一股清香扑鼻,柳碧瑶停下欢快的脚步,俯下身,把鼻子凑近芬芳弥漫的花心。看着实在喜欢,她想伸手掐一朵,瞥见一个穿黑制服的警员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这里不是柳家村,路边长的通常都不是野花。柳碧瑶转身跑开了。   暖热的阳光晒得人有了汗意,柳碧瑶穿过马路,看见一处阴凉,鬼使神差地往树荫走去。浓郁的幽凉在瞬间把汗意收了回去,丝丝凉意穿透薄衣。柳碧瑶抬头,葱郁树枝隔断了碧蓝晴天,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随风浮动在路面。   她好像来过这里。   道旁的梧桐枝叶繁盛,在喧嚣闹市中为人遮蔽出一片静谧的天地。柳碧瑶数着梧桐,一,二,三……她数到五的时候,找到了那棵断了枝叶的梧桐,新鲜的青白裂口有些突兀,仿佛展示着一个尴尬的伤口,刺喇喇地指向天空。这一切让她想起了那日,园子里夕阳下,黑发轻扬的俊美少年,他就住在这附近。   柳碧瑶把饭匣搁在树下,搓搓手,上了树。她熟练地绕过树干,踩在那断枝上,手扶着一株结实的枝叶,探身观望着园里的动静。   园里是深密的草木,小天使雕像旁的喷泉停了,深色水渍弥漫在大理石座基上。晚开的美女樱细细绽放初开的嫩蕊,微风乍来时摇摆不定。一切都很安静,清风掠过的细碎响声就成了此时园内唯一的活络音色。   他搬走了吗?柳碧瑶有些失望。仿佛只是个梦境,稍稍偏离,便失去了原有的梦幻轨迹。她使劲地往前倾,想看得更明白些。   梆!梆!梆!树下传来了三声敲击,柳碧瑶低头看去,一个黑衣警员拿着根警棍,斜着眼睛看她。   “下——来!”警员拖长了声音命令道。   柳碧瑶亲眼见过警员甩着棍子抽断了一个黄包车夫的腿。她对披着制服的人实在没有多少好感,落入他们手里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柳碧瑶瞅了一眼园内,想着,大不了再跳一次。   警员见她站在树上对峙,失去了耐心,火气上来,简短又大声地命令,“下来!”   那株伸向园里的树枝已被踩断,想跳进园子有些困难,柳碧瑶小心翼翼地踩过枝丫,攀上了另一丛。   警员怒气冲冲,又不能上树捉人,只好围着树干开骂,“没教养的野丫头!这里又不是乡下,哪里能说爬就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看你是肉皮子痒痒,活得不耐烦了!”   柳碧瑶没理他,同时又担心树下的饭匣子,一时举棋不定地夹在树丛里。她东张西望,一辆车吐着黑烟消失在路口,惊起了三两只鸽子。柳碧瑶看见了从学堂放学归来的段少爷,夹着几本蓝皮线装书,斯斯文文的俊俏读书郎模样。   段睿也看到她了,跑过来,颇感意外的样子,“哎,你在树上干吗?”   警员更加意外,支吾了一下,问道:“段公子认识?”   “认识。”   警员温和一笑,抬抬帽檐,很有教养地弯了弯腰,“原来是府上的人。”他不再说什么,夹着警棍慢慢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走了,你下来吧。”段睿冲柳碧瑶喊道。   柳碧瑶双手抓着树干,荡了两下,翻个身,稳稳当当地落到地面。这招熟练的翻身落地式看得段睿双眼发亮,不由赞道:“好身手!”   柳碧瑶拾起饭匣子,拂去落在上面的几片梧桐叶,抽身就往回走。段睿追上她,兴致勃勃地问:“你这一招在哪儿学的?”   柳碧瑶从小就会爬树,爬上低矮的橘树摘过青枳;稍大点儿就爬桑树,掐过饱满发黑的桑葚,坐在树杈里吃得满嘴紫红,这里的梧桐树根本就难不倒她。段睿这么一问,她颇有些得意,“自己学的。”   “自己学的?倒没见过哪个女孩像你这样学爬树的。”段睿嘿嘿一笑,露出一口亮白的牙齿,“就那么喜欢爬梧桐树?”   柳碧瑶白了他一眼,心里咕哝了一下。还说我,你自己爬墙不也爬得挺欢的?她心里不快,脚步加急,几乎是跑着进了段家园子。   段睿在后面喊着:“别生气,我又没说爬树不好!” 第15节:美人娟娟(2)   见柳碧瑶不睬他,他又高声喊:“梧——桐——妹!”   园子里的门咚的一声撞到墙上,拍落了墙头果树上结出的几枚珠红小果子。段依玲也放学回来了,青衣黑裙的女校学生打扮,脚上是一双扣带黑皮鞋。她挎着布书包,轻灵灵地闪进园里,听见弟弟的喊声,嗔斥道:“阿睿,瞎喊什么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段小姐对于柳碧瑶来说,代表着尚且陌生的整个成熟女人世界的好奇和诱惑。段依玲比她大三岁,却与生俱来地拥有女性的优雅气质——柔媚和性感有着透彻的领悟。那永远贴身合适的衣物、恰到好处的精致首饰,和对饰品挑剔独到的眼光,无一例外地诠释了段小姐对卓越生活的透彻理解,以及她对自己刚刚开始的青春年华的恰到好处的抚慰。她懂得如何张扬青春活泼的本质,以及展示其内心蕴含的全部诱人的神采。   “我要换衣服。”段依玲把书包递给尤嫂,噔噔噔地上了楼。不出一会儿,她肯定会换上一套香云纱盘香钮的半袖袍裙,配一双镂花白皮鞋,眉动目闪、袅袅娜娜地下楼来。这一套沉闷简朴的女校装束只不过在段家院门口出现一下便彻底消失。   当段依玲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刚从乡下来的阿瞒的眼睛就不自觉地放着光,他挪挪步子,问柳碧瑶:“她是谁?是段家小姐吗?”   柳碧瑶点点头,“是的。”   “她可真漂亮。”   这点柳碧瑶早就认同了,阿瞒的话就让她更深一步地断定了段小姐“漂亮”的事实。   段依玲发觉了阿瞒毫不遮掩的直勾勾的目光,心里陡然泛起厌恶之情,她白了阿瞒一眼,低声问尤嫂:“那个人是谁?”   尤嫂笑呵呵地说:“是刚从乡下来的远房亲戚,求老爷子在这里给找个活干。”   “我讨厌他这样看着我!”段依玲扬着下巴,又上了楼,上了两级台阶,返身对尤嫂说,“尤嫂,过几天我要参加林家的舞会,你帮我问问绸缎铺的周老板,湖绸到底到货了没有。”   “周老板说了,一有货马上就差人送来。”   柳碧瑶羡慕地看着段依玲扭动着腰肢消失在楼梯口,她侧眼看去,阿瞒还是呆呆地瞅着段小姐已隐入房内嫣然百媚的倩影。   这晚,江风吹亮了摇摇欲坠在天际的一轮圆月,窗外泼洒进一束白光,照得玻璃上泛起幽丽的光亮。微风摇动园子里被月光涂染的琼枝玉树,为清冷的夜晚加入了诡秘而动人的沁凉。   柳碧瑶坐在窗口,剥着阿瞒送的红皮大花生。阿瞒带过来一麻袋土特产,段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有份。柳碧瑶还分到一小袋软糯的地瓜干。花生吃多了就口渴,柳碧瑶想起到厨房倒杯水来,下了楼梯。   园子里忽的闪过一个黑影,又是段少爷要翻墙。这源于园里的那扇陈年大门,一开就吱呀乱响,段老爷子说防贼不错,也就没打算换。段睿熟络地攀过墙头,纵身跃到墙外,贴身的枝叶掠起轻微细碎的沙沙声。   柳碧瑶的好奇心被彻底地撩起,她也跟着攀上墙,这堵一人高的墙并不能难倒她,柳碧瑶踩在墙角的梅树上,一蹬就到了墙头。当她顺着墙体滑到外面时,段睿的身影已经拐过右边的路口,消失在夜色里。   月亮慢慢升高,清水般洒落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一盏路灯从繁密的梧桐枝叶间漏出几缕细薄的光,阴浓树下深深的夜色被隔得支离破碎。段睿匆忙行进,没有发现紧跟在身后的柳碧瑶。   他穿过几条安静的街道,在一座大宅前停下。柳碧瑶潜到路边的一棵大树后,露出半张脸观察着动静。这是一座深宅大院,黄铜雕饰的卷花大门让柳碧瑶想起那个少年的家。可是这家门前栽的不是吊着青色梧桐球的法国梧桐树,只有几棵油桐。   段睿捡了颗小石子,往里面轻轻一扔,叮的一声细响,像是在打探。不多时,那家的门开了,出来一个少女,穿着和段小姐一样的青衣黑裙校服,光影跃动在她的脸上,朦胧一片。虽然看不清楚,想必一定是妙龄佳人,貌美如花。   两人亲密地携着手,走了几步,隐在树荫里,他们离柳碧瑶更近了。柳碧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慢慢加快,倚着树干大气都不敢出。   段睿扶着少女纤细的腰肢,软声细语地说着什么,风吹动两人的衣裳,灯光在段睿俊秀的眉间镀上了层薄薄的光晕。他的言语不时引得少女发出阵阵风铃般的娇笑声,她长长的黑发披在肩头,迂回着温柔的妩媚。   风卷过空落的街道,柳碧瑶游离了一半的梦似被夜风吹断,她微微地动了一下身子,细风挠鼻,不禁打了个喷嚏。   这声响动惊扰了情意绵绵的两人,少女稍显惊慌,匆匆告别,返身进了自家的大门。柳碧瑶极其后悔刚才不经意的举动,因为段睿惊奇而愤怒的目光已经扫视到她的身上,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第16节:美人娟娟(3)   他向前跨了几步,用力握住柳碧瑶的胳膊,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跟踪我?!”   柳碧瑶的胳膊被拽得生疼,这回是百口莫辩了。不知是出于疼痛还是后悔,柳碧瑶的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水,泪花闪动,着实可怜。   段睿愤愤的,还是放了手,“回去再跟你算账!”   一辆汽车倏地停下,车前灯照亮了树下的两个人,段睿赶紧拉着柳碧瑶躲在树后。铜门前的路灯霎时亮了起来,赶来的仆人恭恭敬敬地开了门。   车上下来一个人,他胡髭全无,肌肤白皙,拄着根手杖,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微胖的身体。柳碧瑶看得清清楚楚,他握着拐杖的手很特别,小手指微微上翘起一个兰花指的弧度。   仆人诚惶诚恐地垂着眼睑,“林老爷。”   林秋生轻哼一声,表示应答。他抬高下巴,继续往里走,忽然又迈着细碎的步子返身到车前。车里下来一个人,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话。林秋生绽开笑容,两眼弯成一道笑意,操着比女人还尖细的声音说:“成,就这么办!”   这尖细的声音在夜色里分外清晰刺耳,针芒般窜入耳膜,听得柳碧瑶起了一身的寒栗。她不禁低声问段睿:“他是谁?”   段睿也是一身冷汗,他庆幸自己早一步离开没被发现,情绪翻转,对柳碧瑶反而有了感激之情,悄声回答道:“林小姐的父亲。”   柳碧瑶追着问:“林小姐是谁?”   “林静影,我姐姐的同学。”段睿不想再继续待下去,拉了拉柳碧瑶,“走吧。”   柳碧瑶见到林小姐是在两日后。   这日午后,暖热的风拂过庭间的玉兰树,花瓣如流云卷丝,绽放在风中宛若恍然开放般浓艳。风吹落了几颗小珠果,啪啪地掉落在绢丝太阳伞上。白色阳伞洒下一片阴凉,段依玲换了套白绸纱旗袍,反照的阳光把整个人都托得明亮起来,一如她现在的心情。她手里的银勺缓缓搅着奶茶,边上放着一小碟果饼子。   她的女伴坐在对面,蓝色上衣,素洁的麻纱裙子,安安静静地听着段依玲的娇声话语,听到轻松处,不时绽出一个笑容,唇下的那点黑痣就灵动起来,温婉动人的样子。   “静影,听说学校里来了个法国嬷嬷,还是个修女,一到晚上就提着一盏灯到女生宿舍查夜,是不是真的?”   “是的。”   “哎呀,烦死人了!我才不愿意住学校的宿舍,整天穿着乌鸦似的校服,可又不得不去。”   “天主教学堂都是这样子的。”   “都怪我爷爷,替我选了这么个学校,整天讲洋基佬的语言,烦死了!”段依玲抱怨了一句,接着又笑着说,“住宿舍也不要紧,晚上还可以有人陪着说话聊天。”   两人轻快地聊着,段依玲拈起一片薄脆的果饼,咬了一口。她搁下泛凉的奶茶,说:“我爸爸的票友送了他两张戏票,今晚的戏。我爸爸没空,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是什么戏?”   “香生茶园的,我也不知道。”段依玲娇俏一笑,“我才不管什么戏,重要的是今晚可以出去玩个痛快!听说呀,恒祥师傅家的旗袍又出了新样式,你陪我去看看吧。”   “好呀。”   “那今晚你留在我家吃饭。”段依玲很开心,她喝了口茶,转身冲着房里喊了声,“碧瑶!”   “来啦!”柳碧瑶伴着一道明媚的春光急急地跑过来,手里还抓着块抹布。   “去酱园买点儿小菜,再要只酱鸭。今晚我有客人。”   “知道了!”柳碧瑶应了声,她看了一眼段小姐的客人,妩媚阳光下一头柔软顺滑的披肩长发。几乎是柳碧瑶转身的同时,客人转过头,一张姣好的青春面容。柳碧瑶冲她笑了笑,跑出去了。   林静影忽然面色潮红,“她……是谁?”   “柳碧瑶。”段依玲不上心地顺口回答,“尤嫂新买的丫头。”   柳碧瑶……林静影细细琢磨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不好的回忆忽然像开了闸门似的浮漾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姐。”柳碧瑶套着红棉袄,蹦蹦跳跳地来到她面前,伸开双臂,浮起一个期盼的笑容,“好看吗?”   柳保的棍子雨点一样甩落,凶神恶煞般咧着一口黄牙,“把那幅画给我交出来!”   “秀丫!你娘又站在河埠头了,赶紧找人看着点儿她!”   “柳保的媳妇也真可怜,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曾想极力摆脱这些如蚊蝇般萦绕在脑袋里的记忆。她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现在爹娘供给的超乎她想象的优越生活,喜欢书香缠绕的女校,喜欢和优雅的人打交道……她不愿意和黑暗的过去有任何可以牵绊的瓜葛,她希望,希望这只是个相同的名字罢了……   “静影?”段依玲觉察出了她的异常,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第17节:美人娟娟(4)   “我不太舒服……”林静影低低地喘气,似乎还没有从回忆里走出来。刚才的丫头并不认识她,呵,就算是妹妹,她怎么可能认出自己呢,她那时还那么小……想到这儿,林静影起了身,“我想先回去了。”   “噢。”段依玲有些失望,也不勉强,“那你回去好好休息,我让阿睿送你。”   鸿福里弄堂口就有家酱园店,老板是海盐人,胖乎乎的,长着一对倒八字眉。酱园老板今天心情好,不仅把酱鸭均匀地切成块,还外送了一小钵梅子酱。柳碧瑶接过油纸包卷的酱鸭,谢过老板,一路蹦到了对面的马路。   又穿过一条弄堂,二楼的人家趁着阳光晴好,撑起竹竿晒被子,小窗口一盆扁竹莲,光线在厚实的被角烙了个明媚的光圈。顺着走下去,就离段家的古董店不远了。柳碧瑶很熟悉这里,如果不拎着满手的酱菜,她会过去和亲切的乌掌柜打声招呼。   道旁的绿木憋足了劲地长,一枝枝沿着道路铺开,肆意舒卷着油亮阴浓的枝叶。一阵风铃般的笑声随风消散,柳碧瑶看去,见段睿陪着段小姐的朋友,一路说说笑笑,潇洒走来。   柳碧瑶远远地看着那位年轻的小姐,好奇地打量着她的裙子。她不像段小姐,总穿旖旎迤逦的花色裙子,她穿了件蓝布上衣,细麻裙子,显得亭亭玉立。对柳碧瑶来说,蓝布旗袍总是能够带给她一种母亲感,姐妹感,天然散发着陌生又熟悉的慈和襟怀。   两人越走越近,柳碧瑶这回学乖了,低着头,不吱声地想从旁边溜过去。这次倒是段睿先发现了她,恶作剧地喊了声,“梧桐妹!”   柳碧瑶白了他一眼。段睿好玩的心理一上来,也顾不得旁边的佳人,问道:“梧桐妹,你买了什么?”   “鸭子。”   “你自己吃的?”   “给客人吃的。”   一丝淡漠的花香飘过来,柳碧瑶抽了下鼻子,她发现段小姐的朋友正带着某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看。   血缘真是种奇妙的东西,无论相隔多远,或者流逝了多久,彼此的面容上仍能清晰地浮现出相似的影子。林静影忽然用手遮住口,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你怎么了?”段睿收了好玩的神色,温柔地问道。   林静影捂着嘴巴,低下头,几缕发丝垂落胸前,半晌吐出句话,“我……我闻不了这味。”   柳碧瑶看着自己手里的油纸包,纸包开了封,露出半个酱黑的鸭头。原来这位高贵的小姐闻不了这味道,这本来就是买给她吃的。柳碧瑶攥紧了纸包,心里闪过一丝别扭的情绪,走开了。   庭园里的花香阵阵扑鼻,两只乳燕竟然在段家的檐角垒起了窝,轻盈的身躯带来柔暖的春意,连园里松软的泥土都渗满了馥郁芬芳。   柳碧瑶把东西交给尤嫂,回身抓起抹布继续抹擦着窗棂。木格子髹漆窗户嵌玻璃,条缝间要用指尖垫着布仔细抠去灰尘污渍,柳碧瑶轻轻地吹了一下,细小的灰尘雾般扬起,迷得她赶紧闭上眼睛扭过头去。柳碧瑶咳了几下,挥挥手赶着灰。   透明的玻璃很好地传递着小阳台上的信息,段依玲坐着,拿着修甲的小锉刀精心地细磨着指甲,一会儿,摊开手拨动粼粼纤指,从不同角度观摩修好的指甲。柔和的光线为她剪辑了个明亮的侧影,白裙勾勒出阳光淡染的光晕,惶惶迷人眼,柳碧瑶不自觉地放慢了擦窗户的速度。   段依玲低着头,动作纯熟地使着小锉刀,她似乎觉察到了柳碧瑶的目光,嘴角一弯,也不抬头,“你过来。”   柳碧瑶拿着抹布,不明白段小姐的意思。   段依玲看了她一眼,娇嗔道:“叫你呢,过来呀!”   柳碧瑶丢下抹布,在衣角蹭了蹭手,来到她面前。   “去把手洗一下。”   柳碧瑶转身去洗手,段依玲又在后面吩咐着,“把指甲洗干净点儿,再擦干。”   一一按吩咐弄好,柳碧瑶来到小阳台上,小桌上放着两瓶颜色鲜艳的蔻丹,在阳光下鲜红得更加耀眼,她满心欢喜地等着段小姐后面的话。   “把手伸过来。”   柳碧瑶乖巧地伸出手,段依玲把着柳碧瑶的手看了半天,说了句话。她本来想说的是:人长得土里土气的,手指倒蛮细巧。想了下,她把前半句省了,“手指长得倒蛮细巧的。”   柳碧瑶听得高兴,笑容灿烂地荡漾在脸上,嘴角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段依玲慢条斯理地打开尚未开封的蔻丹,取出小刷子蘸了一下,抹在柳碧瑶左手的食指上。柳碧瑶能闻到段小姐的身上幽然氤氲的香味。   “别动啊。”段依玲打开另一瓶,用同样的动作抹在柳碧瑶的中指上。柳碧瑶左手的两个指甲就敷上了一层鲜亮的红色,妖娆极了。她等段小姐继续替她涂漂亮的蔻丹,段依玲却拧上了瓶盖,拖着柳碧瑶的两根手指瞧来瞧去,像是在做比较。 第18节:美人娟娟(5)   “还是洋货好用,颜色鲜,干得也快。”段依玲撇了下嘴,自语道,“明天要上学,不能涂了。”她轻叹一声,打发柳碧瑶,“没你的事了,干活去吧。”   柳碧瑶张着手指,嚷了下,“还没涂完呢。”   段依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回道:“这蔻丹在上海很少有货的,有钱也买不到。”意思是,能给你涂这么一点儿已经很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柳碧瑶闷闷地回去擦窗户,那两小片艳丽的红色她看着喜欢,舍不得洗掉,虽然这让她的手看上去很可笑。这一切,被离她不远,在楼道里掸尘的小素看在眼里,嫉妒的心火燃起,手里的鸡毛掸子噼里啪啦地划过栏杆。   段依玲俏亮的背影一出门,小素忽然扯着尖利的嗓子,用掸子指着柳碧瑶喊道:“她是个贼!她偷小姐的蔻丹!”   尤嫂被叫声引过来,跑过来着急问道:“谁偷了小姐的东西?”   小素一指柳碧瑶,“她!”   柳碧瑶生气地冲她喊道:“你胡说,我没有偷东西!”说着,她却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身后。   尤嫂看在眼里,显示出管家特有的威严,正声对柳碧瑶说:“碧瑶,你把手伸过来。”   柳碧瑶猛地把手放到尤嫂面前,解释道:“是小姐给我涂的!”   “你偷的!”小素不依不饶,细眼睛放着光,削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柳碧瑶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她真想一头撞过去,再打她两巴掌。尤嫂下面的话说得柳碧瑶心里更委屈了,眼里噙满了泪。   “碧瑶,你喜欢蔻丹呢,可以向小姐要,偷东西是不对的。这年头啊,就偷东西最让人不齿,小小年纪不能不学好啊……”   “我没有偷!”柳碧瑶叫着,“真的是小姐给我涂的!”   “我问问依玲。”尤嫂拢拢发,唤着,“依玲,依玲!”   从庭园里进来一个人,手里攥着大剪子,一头一脸的叶片子,正是阿瞒。阿瞒抹了把满是汗水的脸,回尤嫂的话,“段小姐刚刚出去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俺就瞅见她出去了,去哪儿了俺不知道。”   “那等她回来再说。”   阿瞒抓抓头,憨直地问:“等段小姐回来……啥事呢?”   小素指着柳碧瑶,尖锐地说:“她偷了小姐的蔻丹!”   柳碧瑶的声音更高,“你说谎!我没有偷,是小姐给的!不信等她回来你们问她!”   “蔻丹是啥东西呀?”   小素指的方向从柳碧瑶的脸上移到她的手指,“就是她指甲上的东西!”   阿瞒凑近看了看,呵呵笑着说:“这就是蔻丹啊,名字还怪好听的。段小姐咋就只给你涂了两个指甲呢?”   “是她偷小姐的蔻丹,自己涂的!”   柳碧瑶的眼泪不争气地滑了下来,她迅速地抹去了泪花。阿瞒愚实的脑筋终于转过弯来,他帮着说话,“是这个啊,俺瞅见了,是段小姐给抹的。”   尤嫂紧接着说:“阿瞒,你说实话。”   段小姐在哪里,做什么,阿瞒是最清楚的,他每天都追随着段小姐的背影,今天阳台上的风景他自然不会错过。阿瞒说:“俺不说谎,真的是段小姐给碧瑶抹的。俺在花园里剪树的时候看见了,段小姐坐在阳台上,叫碧瑶过来,后来给她抹上的。不过,咋就只抹了两根手指呢?”   小素狠狠地看了阿瞒一眼,转身掸她的灰去了。尤嫂也没说什么,她也熟悉小素的脾气,就当是小孩子斗气或是误会一场,吩咐了两句也就把这件事给淡忘了。   这晚,柳碧瑶趴在窗前,看着迢迢江水发呆,暖风霏霏,入夜也不见清凉。段家园子里草木遇暖越发长了起来,这几天没见着段睿攀墙会佳人,倒是段家的白猫和路边的一只野猫好上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互依互偎。   柳碧瑶对白天的事并不上心,不过也依稀明白了一个道理,这里不是她的家啊。柳碧瑶开始想娘。直觉告诉她,潘惠英就在上海,可她在哪里呢,这么多年了……夜风裹着湿气漏进窗子,扬起的发丝撩拨着面颊,眼皮重重地压下来,柳碧瑶打了个呵欠,抱着画沉沉地睡去。 第19节:一点春心(1)   第四章 一点春心   女孩子的成长往往是急促而羞涩的,它像是一个被藏了许久的秘密,在时钟指定的时刻突然向她展示成熟所应具有的全部特征。宛若尚存甜腻花香的青果,有着渐渐鼓胀的轮廓。那些线条所赋予的诱惑,伴随着尴尬和不安悄悄地来临。   柳碧瑶有意地疏远段府里所有的异性,包括长辫子的段老爷子和园丁阿瞒。那几天,柳碧瑶低着头,在尤嫂笑意莫测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走路,她好像还没悟过来,身体却开始向她说明一切,那仿佛是纯美月光赐予的礼物,瘦弱伶仃的胳膊变得丰润,腰肢渐渐柔软,连调皮活泼的眼神也注进了丰富缠绵的想象,一如她日渐饱满生动的双唇。   小小的阁楼里多了面镜子,是柳碧瑶花了两个铜板从挑担货郎那里买的,同时买回的还有一小瓶味道刺鼻但色彩艳丽的廉价蔻丹。   柳碧瑶对着镜子,杨木梳慢慢地划过浓密的黑发,纤巧的手指俏皮地出没于发中,犹如凉润的清风迂回指间。三两下编好发辫,再别上一枚红发卡,镜中就出现了一位清爽俏丽的姑娘。柳碧瑶冲镜中的自己展开一个明朗的笑容,一天的生活又开始了。   段家的庭园里多了株夹竹桃,爬在墙头,长势凶猛,如园丁阿瞒见着段小姐时日趋火热的眼神。女佣小素似乎还是老样子,身板平直,就像是根脆弱的火柴棍,一碰就折。最近,小素的脸上长满了鲜红发亮的痘痘,这使她看柳碧瑶的眼神越加嫉恨。柳碧瑶已经习惯了她莫名的妒意,经过她身边也是目不斜视,高抬着下巴走过。不经意间,柳碧瑶发现自己已经高过小素半个头了。   段依玲的嗜好万变不离其宗,注意力转移到有着细长跟的洋皮鞋上,一双双色彩斑斓的高跟鞋在某个季节塞满了橱柜。段依玲十分珍惜在家可以打扮的日子,从开启的房门缝隙,柳碧瑶经常看见段小姐脚踩着两寸高的鞋子,移动莲步,欣赏自己的风情慢慢地在光滑的落地镜面蔓延开来。   “碧瑶!”尤嫂在楼下喊她,从楼上往下看,栏杆间闪现出她乌黑油亮的发髻。   “来啦!”柳碧瑶扶趴在楼梯扶手上,一直顺滑到楼下。   尤嫂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板着脸斥责她,“没个大姑娘该有的样子!给乌掌柜送午饭去,记得回来的时候去蛋行买几打农鸡蛋。”   柳碧瑶挎着饭匣子出了门。   晴空落了几滴雨,钻入水门汀路不见了踪迹。娇气的小姐们撑起一把绢伞,怕零落的雨水打湿了她们昂贵的衣裳。大多行人皆匆匆而过,摊贩们聚集在路边,摆弄着沾满新泥的蔬菜水果。走几步,一个戴小圆墨镜的占卦老人风雨无阻地守着他的卦摊。卦桌附近就是个擦鞋的洋人,大洋马似的压在一张小皮凳上,替路人擦拭皮鞋,他破败的西服里子露出黄渍斑斑的衬衫。   乌掌柜告诉柳碧瑶,这些个呢,是从北方流亡过来的白俄,来上海讨生活的。柳碧瑶不太清楚“白俄”这个新词的含义,她只觉得生活无论对谁来说都不容易。   转过热闹的马路,细石铺就的巷子在眼前蜿蜒进深处,柳碧瑶甚至听到了古董店的铜铃脆亮的声音。巷角的葱兰开得茂密水灵,狭小的巷子就显得更窄。一位戴黑礼帽的客人刚从店里出来,他身材高大,一身英纺薄呢大衣。柳碧瑶拎着饭匣,侧身让路,不料那位客人也是同样的举动,他彬彬有礼地微微侧身,请她先过。   微风浮送一缕暗香,客人稍抬礼帽,帽下现出一张古典英俊的脸。柳碧瑶从没有忘记这张特殊的脸,记忆在刹那惊觉,击得她心口发热,她脱口而出,“是你!”   话音刚落,柳碧瑶的双颊像染了红晕,发烧似的烫。应该是他,可他怎么会记得自己呢?昔日少年郎,今时大人样,如今浮动在他脸上的,有着同样的清冷、安宁,更多的却是成熟男子的刚毅气息。   溥伦被眼前姑娘冒失的话语逗乐了,他搜遍了所有的记忆,无法找到与她有关的回忆。确定不认识她后,展开个敷衍客气的笑容,他开口问道:“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柳碧瑶咬着唇,低头羞涩一笑。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忽然感到自己刚才的话语有点儿唐突,不过,相见总归是愉快的,即使他不记得她。柳碧瑶想,她没认错人,只不过是他想不起来了。   他确定是她认错人了,笑笑,再问:“我可以走了吗?”   柳碧瑶点点头,双颊上的红晕更深。她看着他出了巷子,心跳如鹿撞。她转身飞也似的奔进了古董店,铜铃一阵狂响,把正在拨算盘珠子的乌泽声惊得浑身一颤,眼镜差点儿从脸上滑落。   乌泽声扶了扶眼镜,说:“巷子里有狼吗,跑这么急。”   柳碧瑶面色鲜红,她哐的一声把饭匣搁在柜台上,一脸兴奋,“我是怕饭凉了。”柳碧瑶殷勤地把盘碗汤碟一一取出,再把筷子齐整地搁在旁边,以前她不会这么做,今天她是要向乌掌柜打听点事儿。   “掌柜,请吃饭。”   “嗯。”乌泽声拿起筷子,扒拉了几口饭,再夹片烧肉,慢慢咀嚼。   柳碧瑶靠着柜台,往里挪了挪,想着该怎么问。好一会儿,她才故作轻松地开口,“掌柜,刚才那个客人是谁啊?”   乌泽声啜了口汤,继续吃饭,若无其事地回问了句,“怎么,看上人家了?”   柳碧瑶羞得双颊飞红,她扭捏了一下,低声说:“哪有……”   “那你问什么?”   “我,我以前见过他。” 第20节:一点春心(2)   “以前就看上了?”   柳碧瑶羞得连呼吸都膨胀了,支吾着,“我只是觉得他很……特别。”   “半洋人是很特别。”   “半洋人?”   “就是一半儿是洋人。”乌泽声瞄了一眼柳碧瑶,笑意浮露,“另一半呢,和我们一样。”   柳碧瑶听得好奇,问道:“那他爸爸是洋人呢,还是妈妈是洋人?”   “应该是母亲,一般儿子都长得像母亲。”   柳碧瑶想着刚才他离去的背影,腿长长的,像洋人。她干脆单刀直入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乌泽声抬抬眼镜,看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他第一次来,不是常客。”   柳碧瑶问的兴致越来越高涨,“他买了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买,因为他要的东西我这店里没有。”   “他要什么?”   “和所有来问的人一样,要那幅《仙子渔夫图》。”   柳碧瑶托着下巴,手指一点儿一点儿敲着乌亮的柜台。《仙子渔夫图》,画上应该是个仙子和一个渔夫。她突然想到娘留下来的画,上面画的是个垂钓的老渔夫,画上没有仙子。柳碧瑶忽然又问:“如果画上只有渔夫,那这画叫什么?”   乌泽声吃好了饭,取条白巾擦擦嘴,说:“画渔夫的多了,那得看这画的拓。旧时画家完成一幅画,就会题上画名或诗句,以表自己与众不同的清高意境。”   柳碧瑶的心思不在这里,她勤快地收拾好碗筷,双颊泛起嫣红,轻轻地问乌掌柜:“那你说,他下次还会来吗?”   乌泽声拨了下算盘,回答道:“这个嘛,你得去问他。”   柳碧瑶嫣然一笑,拎过饭匣跑出了古董店。乌泽声轻呼口气,甩了甩算盘,重新拨打账目。铜铃声缓缓变弱,他摇摇头笑道:“小姑娘。”   上海的梅雨收了雨幕,经月的雨水把庭园里的玉兰树浸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人们的表情随着阴云逐退而变得明朗。浅黄的一道阳光扑入段家的阳台,安静地歇在那里。尤嫂擦着竹竿,准备把蓄了几个月霉气的被子拿出来晒晒。   楼下,一辆黄包车候在门口,车夫何三把段小姐大包小包的行李往车上塞。段睿靠门口站着,交叉着手,右脚皮鞋尖点地,不解又好笑地问道:“姐,有必要带这么多东西吗?”   段依玲拍拍沾了露水的裙摆,白他一眼,“当然有必要。”   “才隔几条街,周末还能回家,你不会周末又叫何三把这些东西拉回来吧?”   “这些都是我在学校用得着的东西。不跟你说了,你又没住过校。”   “我们学校没住宿。”段睿伸伸懒腰,表情慵懒地叹道,“女人就是麻烦。”   段依玲没理他,仔细数着行李,“两刀洋白袜在这个包里……苏绣睡衣……轻点儿!真丝很容易压变形的。”她训了毛手毛脚的车夫一句,忽然又想到什么,问段睿,“静影好几天没来了,你们该不会吵架了吧?”   “哪有,她就说不想过来。”段睿把双手搭在后脑勺,返身进了园子,边走边说,“我就说了,女人真麻烦。”   “我去学校问她。”段依玲满意地看着满满一车的行李,吩咐车夫,“你先拉过去,在学校门口等我。应该不会落了什么东西。”   尤嫂从阳台上探出头,暖和的阳光在她脸上敷了层柔和的浅蜜色,她笑着说:“忘了什么东西我叫碧瑶送过去就是。”   段依玲就读的女校位于法租界孟神父路的东侧,就读的女学生大多为当地权贵之女或富商家的小姐。女校的南院是天主教堂,每到礼拜日会有穿着考究的信仰者迈进开启的石雕拱门,在神像面前听诵祈祷。   教堂的尖顶阁楼里吊了座铜铸大钟,当夕阳缓缓滚落江畔,丝丝袅袅的暮色乘风缥缈时,钟身拉荡出漂亮圆润的弧线,嘹亮浑厚的钟声就掠过繁华市井,融入卷在江面的阵阵凉风。   校门口停满了洋车和黄包车,女学生们着清一色的青衣黑裙,接过自家司机递送上的白杨木行李箱,嬉笑着扬手互相打招呼。   “静影!”段依玲拢着双手,对着远处从黑铁洋车上下来的林静影喊道。她身后,车夫何三满头大汗地往里面搬着如山的行李包。   段依玲跑到林静影面前,热情地拉起女伴的双手,“你好长时间没来我家了,想死你了!”她说着,睨眼瞅见车内还坐着一人,白衬衣黑西服,手里掂着一根细巧的手杖。段依玲弯下身子,绽开个明亮的笑容,亲密地朝车内挥挥手,亮着声音打招呼,“林先生好!”   大概是车厢闷热,林秋生憋了一头的油汗,他正板着脸,吭哧吭哧地松了松脖颈间的蝴蝶结。听到招呼声,迅速把两眼弯成月牙状,同样亲密地朝段依玲笑着,尖声细气地回了招呼,“段小姐好。” 第21节:一点春心(3)   女生们找到各自的伙伴,轻快地步入偌大的校园。憩于钟楼上的鸽子从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咕咕声。敲钟人一拉绳,浑厚的钟声荡漾开来,沉浮在这座城市上空,穿过一串串嘹亮的鸽哨。女生们挥挥手和家人们告别,聚在校门口的汽车开始向四面八方散去。   校园南侧长了棵不知名的青树,晚风起时,翻卷一地花瓣。   女校宿舍位于学院南方,朝阳的好位置。段依玲挽着林静影的胳膊,说说笑笑往南院走去,沿途小跑过几个玩兴正浓的女生。远远的,一名女生向她们招手,“依玲,静影,快过来!”   又跑过几名女生,这次是往南面教堂的方向跑去。   “快过来呀!”女生急急地挥手,神情兴奋。   段依玲大约是感染了这明快的情绪,拉起林静影朝女生跑过去,不多时,教堂外已聚拢了一小拨人,全都探头探脑地往教堂里张望。段依玲挤进人群,好奇地问道:“看什么呢?”   女生一指光线迷暗的礼堂,“你看教堂里。”   教堂的大礼堂是哥特式尖顶建筑,犹如普通楼层接连挖空了三层,空旷得连呼吸都有回音。两旁的窗户是拱形拼彩琉璃,夕阳激情四溢地从窗户里流注进一抹被琉璃世界过滤的旖旎彩虹。正中间,高大的神像居高临下,神情怜悯地俯视着膜拜于他的世人。   一个白人老修女穿着黑会服,戴白围领,包得严严实实的头只露出一张脸,大襟上挂着一串镶了圣若瑟圣牌的念珠。她对着一方空寂叨念着什么。   段依玲咕哝了句,“有什么好看的。”   有一女生说了声,“看俊男。”   林静影这才发现修女嬷嬷在和一个站在阴暗里的黑衣男子说着话。段依玲撇了撇嘴,“脸都看不清。”   一个小个子女生兴奋地涨红了脸,一副沉醉的模样,“我是亲眼看着他从这里走进去的,那个长得哦,绝对好看!”   有女生连连附和。忽然有人提议道:“咱们进去吧。”   一个胆大的女生先抬腿跨进教堂,众人立即跟随,大家窸窸窣窣,万分小心地往前挪去,最后全聚到了侧厅的大柱旁,有人掩嘴发出轻轻的嗤笑声。这里能看见黑衣男子的侧脸。女校的生活枯燥单调,偶尔有新鲜人或者新鲜事,大家就一哄而上伸长脖子看热闹,何况这次是能够赋予女生梦想的俊俏的年轻男子。   唧唧喳喳的话语细碎地响起。   “看清楚了吗?”   “别挤呀!”   “那个修女嬷嬷是新来的吧,法国人?长得跟兔子似的!”   老修女刚好转过脸,段依玲吸了口气。嬷嬷的两腮帮塌陷了进去,两颗门牙伸出唇外,紧裹的包头非常夸张地突出了她的这个特征,真像!   “她就是夜查宿舍的嬷嬷?”   “是呀,可正经了。”   “哎,你们讨论嬷嬷干什么呀,看帅哥!”   男子和老修女谈着话,昏暗中映出他精致的侧脸。有女生支着下巴,捧腮问道:“他们在谈什么?”   “听不清楚。”   “别那么大声……”   “你们说,他来这里干什么?”   “人人都是有苦闷的呀,杜神父不在,他找嬷嬷谈谈也是正常的。”   “他信教的吧,他来这里的教堂,肯定住在这附近。”   突然,一个剪着童花头的胖女生重重地拍了下栏杆,把大家吓得一凛,“你干什么,阿花!”   胖女生的目光锁定男子,握起肥硕的拳头,很严肃地、非常坚决地说:“我喜欢他!”   一片不屑的嘘声,“去——”   还有个女生靠着石柱,做出一副陶醉样,“我觉得,来教堂的男人总是会给人某种感觉,感觉他浑身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魅力……迷死人了!”   “你是看人家长得帅吧?要是换了个猪扒脸的,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段依玲没开口,她有个习惯,在没有完全打量好对方之前不会给予任何相关的评论。林静影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说:“我们走吧。”这时候,女生们乱哄哄的话语越来越高亮,甚至有人放肆地笑出声来。   那名男子闻声转过头,的确是长了一张令人心动的面容。段依玲的嘴角牵起一丝柔和的笑容。   已有女生忍不住尖叫,声音直剌剌地穿过教堂尖顶。   “Oh,Mon Dieu(姑娘们,抓紧时间上自修课去!)”   女生们哄笑着散去,教堂里又恢复了空寂。段依玲回头再看一眼,男子站在神龛前,修竹般的轮廓渐渐融入黑暗所庇护的角落里。出了教堂,拥拥嚷嚷的女生们开始肆无忌惮地大声讨论起来。 第22节:一点春心(4)   有人尖叫道:“我知道他是谁!”   这声高亢的叫喊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发出这叫喊的是一个圆脸女生,她得意地看着大家把各种目光聚拢到她身上,好奇的、迷惑的、惊喜的还有故作不在乎的。有人推了她一下,“你说呀,他到底是谁?”   “我舅舅跟他吃过饭!”   “就这个?”女生们大为失望,淡了眉眼四散而去。不知是谁讥讽了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以为是你们俩面对面吃浪漫晚餐呢!”   圆脸女生不甘心,又说:“我还见过他妈妈!”   “哦,如何?”   “长得可漂亮了,小手指的指甲有这么长!套了个玳瑁指套。”女生边说边顺着小手指拉线条,做出夸张的动作。   “那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女生们越发没有兴趣,刚才的话题也抛到了脑后,和女伴有一句没一句地嬉笑着。温润的风侵入姑娘们的衣裙,裙摆柔软地翻空盛放,她们弯下腰压了压裙子,咯咯地清笑着。   又有好事者开始议论,“看到段依玲的行李了没有?她打算是把家搬到这里来啊!”   “别说了,她人就在这儿呢。”   段依玲和林静影恰巧走过。几个女生看着段依玲摇曳生姿的步态,酸酸地说:“瞧她走路的样子!”早有女生对她有意见,凑了句,“扭得能把人的眼珠子摇下来!”   段依玲大概听到了什么,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女生们毕竟不敢对伶牙俐齿的段依玲大肆议论,叽叽咕咕,嘲讽的对象就转到了她的好友——稍显沉默的林静影身上。   “你们说,她们俩性格差异这么大,是怎么好上的?”   “这还不简单,也就只有温吞吞的林静影理她呗!”   有女生忽然捂住嘴巴,想笑的样子,“哎,你们见过林静影的爸爸吗?”   “没啊,怎么了?”   “他是这样子走路的。”女生昂首挺胸,翘起臀部,右手做出支着手杖的模样,小手指上翻成兰花指,扭捏着一步一挪。这姿势把女生们全都逗笑了。   “你们说,他走路的样子像谁?”   大家一起喊:“像太——监!”   哄然大笑。   距离不远的林静影听到了,她敏感地低头用手捂着嘴巴,面色绯红。段依玲拉了她一把,挑挑秀眉,“别理她们,闲的!”   段家园子。夕阳流金似的为青砖白墙镀上了一层多愁善感的余晖,墙角的果树结满了半熟的青果,风一吹,飘过尚发涩的果香。瓦钵里的蜜橘花又绽放了一丛,引得几只蜜蜂贪婪地钻入粉绒绒的花蕊。内房掩去炙热的阳光,红木案上搁了盆浅水养的小佛肚竹。   柳碧瑶盯着翠青的竹叶子发呆,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早已洁净的藤木椅。   楼下的尤嫂开始漫长的唠叨,绵长低软的话音纺线似的伸到柳碧瑶的耳旁,“依玲这孩子也真是的,该带的东西忘了,没必要拿的东西却大包大包地往学校里搬。一个姑娘家,哪能这么粗心大意……”   柳碧瑶直起身子,知道自己该给段小姐送东西去了。果然,尤嫂在喊她了,“碧瑶,依玲的书包忘拿了,你去一趟学校。”   车夫何三熟门熟路地在女校门口停下,这是柳碧瑶第一次坐黄包车,车停下的瞬间柳碧瑶还能感受到风呼呼地吹过耳边的发丝。女校的大门早就关了,透过栅栏看去,一地皎洁的白花瓣,被晚风旋着轻轻地飘离地面。   柳碧瑶跳下车,对何三说:“你先回去吧。”   这正中车夫的意,何三应了声,欢天喜地地拉着车往回赶。隔着铁铸的门,偌大的校园空无一人。黄包车早已流入人群,柳碧瑶站在门前犯了难:段小姐在哪里呢?   柳碧瑶在门口站了会儿,不见有任何人出来。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修女急匆匆地斜穿过校园。没人注意到柳碧瑶,整个校园冷清得仿佛提早进入了深秋。柳碧瑶拍了拍门,回应她的只有随风旋舞的白花瓣,临空点点勾勒出风的形状。   教堂阁楼上的钟又敲了一下,声波水纹似的浮漾开来,有力地流淌在柳碧瑶的耳边。夕阳倾斜了点儿,一只灰青的大鸟掠过,羽翼齐整地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晚霞熔金铺陈,舒缓地,消散在一支徐徐响起的风琴曲里。   柳碧瑶扶着铁门,出神地听着这首似曾相识的歌,歌声悠扬伤感,像是在诉说一段离别。柳碧瑶被歌声引导着走了几步,她想到应该还有个入口可以找到段小姐。   砖墙蜿蜒绵延,理得干干净净的墙根不生一丝杂草,内墙阳台上的大丽花开得很艳,乘风吐送一抹香气。歌声越来越清晰,晚风裹卷别离意,拂人面颊意味浓如酒。   柳碧瑶来到了学院的南侧。门开着,因为这是出入自由的教堂。抬头,巨大的铜铸吊钟晃荡着,相比之下,旁边的敲钟人反而显得轻小。歌声是从教堂附近的空地上传来的,曲子恰逢收尾,余韵还在空气中飘荡。 第23节:一点春心(5)   柳碧瑶放轻步子,她一时忘了来此的目的,仿佛是为了追寻这首美妙的乐曲而来。她不知道这是毕业班的学生为了迎接每年夏天最后的例会而排练的曲目。空地上,清一色的青衣黑裙,她们的影子被夕阳逆反的光线拖延到了柳碧瑶的脚尖。光亮蒙蒙,笼罩着一张张肌肤泛着桃色的青春面容,一双双眼波含笑的明亮黑眸。   黑亮的风琴旁坐着一位和蔼的中年女子,齐耳短发,蓝衣素裙。她灵敏地按着柔润干净的键盘,送出余下的几个音节。柳碧瑶想,这就是她们的老师吧。   蓝衣老师用手挥了下拍子,含笑对女生们说:“同学们,再唱一遍!”   音符再次如水流而出,领唱的女生亮起歌喉。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柳碧瑶把段小姐的书包斜挎在肩上,坐在教堂台阶前。她捧着腮帮,微眯起眼睛,聆听那绵长柔软的、囊括了忧伤和希望的离别曲,好像这首哀伤的曲子能够引起她尚且生涩的心境共鸣。   这时,教堂里走出来一个人,柳碧瑶赶紧起身让路,过路的男子微笑着向她表示感谢。擦身而过的瞬间,柳碧瑶还是认出了他。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更没想到再见会这么容易,语气中是难掩的兴奋,“是你……”觉得不妥,她连忙又加了一句,“你是到古董店买东西的那位先生!”   溥伦也认出了她,眼前的这位姑娘见到他总是冒冒失失,不免觉得好笑,出于礼貌,他还是回了招呼,“你好。”   碧瑶很高兴他没有说“小姐你认错人了”或者“我可以走了吗”,他到底认出了她。身后的《毕业曲》起起浮浮,晚霞溶脂般的摄人心魄,柳碧瑶想知道的更多,于是她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溥伦有些惊讶她庞大的好奇心,无从回答这个只存在于熟人之间的问题,只是好笑地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身上的佣人服说明了她不是这里的学生。   柳碧瑶拉了拉肩上的书包带,“我给我家小姐送东西,她忘记拿了。”   “你找到你家小姐了吗?”   “……没有。”   “找人的话应该去校务处,而不是坐在教堂外面等。”   柳碧瑶不明白“校务处”是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校务处在哪里……”说着,她眨眨眼睛,期盼地问,“你知道校务处在哪里吗?”   溥伦似乎有点儿无奈,“跟我来吧。”   柳碧瑶一听心里乐开了花,乐呵呵地跟着他走。一群鸽子飞过教堂尖顶,转瞬即逝。风鼓荡着楼顶的百叶风筒,搅碎了穿透进来的朦胧如金纱的阳光。身后传来阵阵欢快的嘈杂笑声,唱《毕业曲》的女生们已散去。空地上,两个校工抬起黑色风琴,脚步齐整地闪入了教堂内部。   看得出,溥伦对这里也并不熟悉,他接连问了两位修女,总算找到了在东门角落的校务处。小楼里只有一位戴小圆眼镜的先生,可能是到了该下班回家的时间,他不时地伸手瞄瞄锃亮的腕表,等整点铃声一响就关门走人。   “这位先生,您要找的小姐她姓何名甚?”小圆眼镜对溥伦还是客客气气的,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花名册,哗哗地翻着。   柳碧瑶回答:“段依玲。”   “哦,原来是找段依玲同学。”小圆眼镜换了副笑颜,立马又表情严肃地低头查找,手指划过行行人名。翻了几页,没得出个结果。   “学校共有上百名学生,这要一下子找到段同学住在哪个宿舍,是非常不容易的。”小圆眼镜好意地说着,“两位请到外面稍候片刻,外面有长凳,可以歇息。”   沉沦的夕阳将树影拖得很长,一线阳光歇在学堂建筑的棱角,萌发出类似针尖闪耀的一点儿光亮。天空的另一侧,淡出了一抹透明的月。晚来的风将柳碧瑶的额发向后吹拢,现出她光滑如瓷的额头。她衷心地对这位友好迷人的先生表示感谢,“谢谢你。”   “不客气。”溥伦抬头看了下天色,微蹙了眉心。然而很快的,他舒展眉目,有礼貌地说,“我想里面的这位先生可以帮你找到你家小姐。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告辞了。”   柳碧瑶的心里漫过浅浅的失落,她没有任何可以留人的理由,但她又不想就此告别,谁知道下次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呢。柳碧瑶飞快地咬了一下嘴唇,笑着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溥伦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姑娘对他有着莫大的兴趣,他含笑颔首,保持着一位先生在女士面前应有的风度,耐心又巧妙地回答:“我想来的时候就会来。” 第24节:一点春心(6)   柳碧瑶绞着双手,轻晃一下身子,直接问出她心里最想问的,“你叫什么名字?”   “溥伦。”   “谢谢你帮我。”   “很乐意效劳。”溥伦的嘴角现出一抹笑意,“我可以走了吗?”   柳碧瑶不太愿意他这么问,心里的失落加深了。他帮了她一个忙,如果可以,她非常乐意帮他的忙以作为回报。这么想着,她说道:“你是不是在找《仙子渔夫图》?”   这句话像是突然点醒了溥伦,他看着她,眸子流露的是出于礼貌之外的眼神,这使他褪去了“礼”所赋予的迎合于人的冰冷外衣,使他表情变得富有个性,同时也更为生动。溥伦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知道?”   “古董店的乌掌柜说的。”   “你见过这幅画?”   “没见过。”柳碧瑶天真地说,“如果哪天古董店里有了这幅画,我请掌柜替你留着。”   溥伦的眼眸闪过一丝光亮,他问道:“来要画的人很多吗?”   “听乌掌柜说好像是的。”   “那我应该先谢谢你。”   柳碧瑶调皮地学他的说法,“很乐意效劳。”   溥伦微微一笑,点点头。他极轻地,像是自语,“其实,找画还不如找人。”   柳碧瑶偏偏听到了,又问:“找谁?”   溥伦认为这话题不应该继续,模糊回答了她的话,“她姓潘。”   “我该走了。”他紧了紧风衣领口,看她的眼神明亮了许多,蕴含着深深笑意,“再会。”   待溥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柳碧瑶方才回过神来。她低头细细思忖自己刚才的言语有没有惹人厌烦的地方,傻想着,嘴角却牵起一缕淡淡的笑。夕阳颠覆在浩渺的江边,整个江面犹如铺洒上一张由细密亮金织成的大网,江轮懒懒地拖过身子,烟囱喷出软白的烟雾,扩散着,徐徐融入漫天晚霞。   校务处的小圆眼镜终于找到了段依玲的宿舍号,他从里面探出脑袋,见门前的姑娘正在发愣,用手敲了两下门框,快速地说:“段依玲同学住在五号宿舍楼,二楼第三个房间。”   柳碧瑶收回神思,问道:“怎么走?”   小圆眼镜拢过胳膊瞅了下腕表,下班时间已过。帮人帮到底,他把柳碧瑶送到宿舍楼下,转身匆忙离去,没走几步又鬼使神差地转回来,推推眼镜,仍是快速地说:“待会儿要从后门出去,就是教堂的那个位置,学校大门已关。”   柳碧瑶谢过。   段依玲住的宿舍位置极好,南墙爬满了藤蔓植物,时令初夏,新枝嫩叶抽卷着长满了整个墙面。楼院里有株梅树,往期的雨水催肥了青黄梅子,风吹起田田绿叶,叠翠枝梢探出一只只圆润丰腴的青梅。   女校对柳碧瑶来说是神秘的,它从高处俯视着她,就像她经过敞亮的图书馆时的那种感觉,页脚整新的书林林总总地伫立在橡木架上,宣示着清高和儒雅。柳碧瑶觉得自己在书香飘溢的学园里扮演着某个尴尬而虚弱的角色。她也有捧书的欲望,可她不属于这里。   柳碧瑶来到二楼第三个房间,拘谨地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高个子短发女生,大大咧咧的模样,没等柳碧瑶开口问,她哦了声,侧过脑袋往里喊:“林静影,你妹妹来找你了!”   好事的女生们蜂拥到门前,几双眼睛上上下下一起打量起柳碧瑶,从没有这么多人这么看过她,柳碧瑶有些不自在。有人嚷开了,“长得真像,不过静影好像没有妹妹啊。”   “哎,你是谁,来这里找谁?”   “林静影是你姐姐吗?”   女生多的地方就嘈杂,柳碧瑶怎么也没想到她们会把自己和段小姐的朋友联想上“姐妹”的关系,长得像吗?柳碧瑶红着脸说:“我找段依玲。”   又有人朝里嚷着:“依玲,有人找你!”   段依玲正在整理自己的秀发,听到叫声出来时,手里的梳子正梳着发梢。她见到柳碧瑶,有些惊奇,不解地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你的书包。”柳碧瑶解下书包递给她。   “哦。”段依玲接过书包,没说多余的话。返身时,门就在柳碧瑶的面前关上了。   暮色四笼,天际的橙红渐渐过渡成冰凉的蓝色。柳碧瑶不喜欢这感觉,她一向不会想太多,平常压在心头的事情转眼就忘记了,今天却莫名地多了些伤感。那个小圆眼镜很奇怪地瞪圆了眼,“你不识字?”柳碧瑶点点头,是的,她不识字,柳保从没想过送她去私塾,所以她就不能找到标着“五”字的宿舍楼。   校门口,一个跛脚的老人清扫着满地的花瓣。门外,一个晚到的女生刚从汽车上下来,她穿着和段小姐一模一样的青衣黑裙。女生乖巧地挥手道别,轻轻灵灵地闪进了校园。   这些莫名的情绪在柳碧瑶回到段府的时候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轮圆满的笑容,脚步也轻盈起来。段老爷子正在摆弄他那株新买的滴水观音。由于段小姐住了校,阿瞒变得心不在焉,把园里的夹竹桃裁掉了大半枝叶,秃秃的枝干爬在墙头,没一点儿精神。 第25节:一点春心(7)   园里氤氲着饭香,柳碧瑶蹦跳着进了门槛,差点儿撞上了迎面走来的段睿。   午后落了几滴晴空雨,积在树叶上的水滴被风一吹就坠落,簌簌掉下,淋得柳碧瑶一脸的沁凉。段睿看了她一眼,不言不语地走过去了。柳碧瑶有些奇怪段少爷的沉默,要在平时,看到她鲁莽的样子肯定要嘲笑一番,“梧桐妹,爬树被警察逮到了?这么急!”   里堂,尤嫂在喊他:“阿睿,吃饭了。”   段睿慢吞吞地转过身,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先吃,我不饿。”   “不吃饭怎么行!你去哪里?”   “逛逛。”   柳碧瑶贴墙站着,她在猜想段少爷无精打采的原因。柳碧瑶想到了林静影,他的女朋友。林小姐自从说了“闻不了酱鸭的味道”后就再也没来过这里,段少爷晚上爬墙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们不会出了什么问题吧?   柳碧瑶这么想着,没注意自己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段少爷。段睿敏锐地发觉身后异样的眼神,转过身没好气地问道:“梧桐妹,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柳碧瑶回了神,她最不愿意惹心情不好的人,段睿这么一问她就有些紧张,支吾着,“没什么。”   或许是这罕见的乖巧态度撩起了段睿的玩心,他三两步来到柳碧瑶面前,脸上恢复了平常的轻松,故意提高了声音问:“去哪里了?”   “女校。”   “去那里干什么?”   “给段小姐送书包。”   惯常的对话,段睿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了,他的眼神又变得松弛散漫。在他准备转移视线时,又像突然发现了某样新奇的事物,一眨不眨地盯着柳碧瑶的脸。柳碧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想脱身进屋,段睿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等等。”   段睿敛去了散漫的神情,倏地显出认真的态度,张口想说什么,先浮漾上来的却是自嘲的神色。他挑了下眉,说:“你们长得真像。”   到底是夏季了,空气黏腻着人的肌肤,晚饭过后,被冗长白昼阻隔的夜幕便一如既往地拉开,几缕清风,几点星辰。临街的弄堂里有女子放浪的笑声,乘了风,丝丝缕缕飘进阁楼,清脆得近乎轻薄。   柳碧瑶的生活是简单的,无书无伴,每天晚上能赋点儿风雅的,只有潘惠英留给她的那幅画。尽管无人同她一起欣赏,尽管同样的画面看了无数次,这幅简单的古画却成了她在灰暗夜幕下独自流连的一道最旖旎的风景。也许在柳碧瑶的心里,它承载的还有早已模糊的亲娘的身影。   使柳碧瑶真正开始关注这幅画的,是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情。   这日中午,阳光失去了温和的脾气,放射出条条令人视觉张皇的光线,照得门前的水门汀路起了层亮眼的白光。和往常一样,柳碧瑶挎着饭匣子给乌掌柜去送午饭。   她吸了口灼热的空气,路边的景致如海市蜃楼般摇摆着涨满了她的眼帘。早熟的梅子挡在翠叶遮蔽的柳条筐里,汗水条条爬过小贩们精壮黝黑的身子,刺目的阳光下他们竭力吆喝着过往的行人。卦摊边擦鞋的洋人改了行,手摇着砂器给人磨刀。   温度在小巷口骤然下降,阴凉瞬间裹卷过柳碧瑶赤红的双颊,被热浪击得发晕的她惬意地接受了这份舒坦。巷角的葱兰过了花期,绿枝越发浓密,只有地上积蓄的一汪水面还浮着几片艳丽单薄的花瓣。   巷内缓缓走过来一个僧人,戴着圆顶斗笠,看不清他的面貌,通体密封的青色长僧衣,裹在他身上不见一丝汗意。僧人个子不高,体格清瘦,走路的样子板正而轻巧。他脚上是双木屐,柳碧瑶认得,前段日子段依玲就应潮流买了双东洋彩绘木屐,没两天就失去了兴趣,说硬硬的硌脚不好走路。   僧人很有技巧地不让木屐和地面碰触出大的声响,所行之处,脚步便轻盈得没了分量。犹如他出入古董店时,知道如何避过恼人的铜铃。僧人出店的时候,柳碧瑶没有听到一丝铜铃的响声。   热气和声音仿佛都被他轻易地抹去,擦身而过时,连碰触的气息都是神秘而清凉的。   僧人诡秘的气息让柳碧瑶的神思游移了一会儿,直到入店时,头顶上爆响的铜铃才催醒她,拉回了她游离的思绪。   古董店里也是凉风习习,内院石井旁的石榴花艳艳,笋已破衣成竹,而梅雨刚刚停歇。乌泽声的双鬓染了几缕白霜,他慢悠悠地忙着手里的活,这次竟不在意要搁凉的饭菜,眉目间紧锁的皱纹比古木家具上雕饰的遒劲纹理还要明显。   柳碧瑶的手指吧嗒吧嗒地敲打着乌木柜台,她试探性地轻问:“掌柜?”   乌泽声飘忽着回应,“嗯?”   “刚才那和尚也是来要画的?”柳碧瑶回想着那种轻巧似浮云的步伐。   “不是,他是来化斋的。” 第26节:一点春心(8)   化斋?柳碧瑶想不明白,古董店有什么斋好化的,又不是平常人家有米有菜,这里除了古董还是古董,除非那个和尚要的是钱。这些不关她的事,柳碧瑶没再继续想,她现在的心思在另一件事情上。   “掌柜,”柳碧瑶靠近乌泽声,笑得很灿烂,“那幅画有消息了吗?”   “哪幅画?”   “《仙子渔夫图》呀。”   “这画呀,”乌泽声捻了下胡须,看着柳碧瑶说,“最先有消息的通常都不是古董店掌柜,而是黑市上的买卖户。我看哪,这画非寻常渠道能购得,轻易买到的通常不是正品。”   “这画到底好在哪儿?”   “我哪里知道。”乌泽声停下了手里的活,开始摆弄碗筷,“难不成还真是幅宝图?我看哪,纯粹是无中生有,谣言都是越传越大,传到最后成真了。”   “如果,如果真的有人把这幅画拿到店里来卖,你可不可以先替我留着?”   乌泽声看了柳碧瑶一眼,“你也想要?”   柳碧瑶摆摆手,“不是,我是……是想替一位朋友留着。”她说到“朋友”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些勉强,隐隐的,还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乌泽声嗤笑一声,“朋友?小姑娘还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做人不要太热心。”   最后这句话说得柳碧瑶低下了头,但她马上又抬起头,眼中波光闪动,恳求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要是真的有了这幅画,不怕卖不出去。”   柳碧瑶很开心,脸上泛了殷红。她就当是乌掌柜答应了。乌泽声扒拉了几口饭,细细嚼咽着,又问道:“那你愿不愿意先帮我一个忙?”   柳碧瑶点点头,“愿意。”   “你把这幅画送到林秋生老爷家里去,他今天就要。我看店抽不开身。”乌泽声摸摸马褂的口袋,掏出一片小麻纸,递给柳碧瑶,“这是他家的地址。”   林秋生就是林静影的父亲,柳碧瑶在那个漆黑的夜晚见过他一面,印象颇深。说到送画给那个怪异的林老爷,柳碧瑶的心里犯了嘀咕。她接过那雕龙画凤的画轴,随口一问:“是什么画?”   “林老爷特地托我老朋友临摹的一幅古画。”   “临摹的?”   “就是照人家说的样子画的赝图。”   柳碧瑶掂了掂手里的画,轻轻的,如一卷欲飞的翎羽,她二话不说出门送画。林老爷住的地方不算太远,柳碧瑶虽然只去过一次,不过道路宽阔齐整,很容易摸得旧路。穿过两行浓阴梧桐树,转过一面红砖墙,油桐高大的树影就拖到柳碧瑶的面前,树下全是急风所凋敝的白桐花,随风旋聚成一团团。   肩上一重,有人突然把手搭在柳碧瑶的左肩上,惊得她浑身一激灵。   明明是烈日下舒张的毛孔,被这一吓柳碧瑶倒出了冷汗,她下意识地迅速转过脑袋,没想到这一看,她的魂又被掠走了一半。   拍她肩膀的是个蓬发垢面的老太婆,看不清其乱发遮蔽下的面容,想必一定是肮脏至极,丑陋不堪。老乞丐收了脏兮兮的手,开口要饭,声音倒是清亮有力,“这位皮细面白的小姐,给个铜钿也好。”   老乞婆身旁还带着个同样脏兮兮的小乞丐,瘦瘦的,头上稀发乱耸,看模样是祖孙俩。他手里那个缺了口的大碗早就伸到了柳碧瑶的面前。   柳碧瑶摸摸身上,一个铜子都没有,她抱歉地回了话,“我没带钱。”   老乞婆一愣,翻翻眼皮,操着尖利的嗓音重复这句话,“没带钱?”   柳碧瑶摇摇头,“没有。”   小乞丐的碗像是长了眼,柳碧瑶移开身子,那只碗也跟着移过来,牢牢地贴着她的身子。小乞丐睁大眼睛,仿佛受了长期的训练,更像是和路人玩着乞讨的游戏,执拗地伸出手里的碗,伸缩旋转到了纯熟的地步。孩童天真的执著有时候是种不谙世情的残酷,柳碧瑶不胜其烦,推了下那只破碗。   老乞婆忽然大叫起来,“你敢打我的孩子?我打死你!打死你!”手里已扬起一根裂黄的竹枝,呼呼地在空气中挥动了几下,样子刻意而滑稽。   遇到疯子了。柳碧瑶推了把小乞丐,撒开双腿就跑。她这一跑,老乞婆就更来劲了,追了上来,边追边喊:“打人啦!打人啦!”   这一带幽静安宁,行人极少,正午的阳光被密密的油桐叶割断,空阔的路面就只见一少一老一小前后追着跑。   老乞婆极有技巧,跑得也快,三两下竟赶上了柳碧瑶。快要追上时,老乞婆突然向前倒地一扑,枯瘦的手一探,牢牢地捉住了柳碧瑶的脚踝。   柳碧瑶浑身一僵,冷汗淌过后背,她转身大声叫着:“你再不放手我就打你!”   好像这招猛烈的扑地式丝毫没有弄痛老乞婆,反而让她感受到快意。老乞婆的嘴角竟泛起了奇异的笑容,嘴里嚷着:“给钱。” 第27节:一点春心(9)   “我没钱!”   “你有的。”老乞婆嘿嘿一笑,黄牙尖凛,“不是乞丐就有钱。”   柳碧瑶蓦地脱下另一只脚上的鞋子,扬在手里,板起脸警告她,“我真的要打人了!”   这虚张的架势唬住了疯婆子。老乞婆松了手,快速地爬起来,向柳碧瑶伸手讨其他的,“那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   柳碧瑶不再理她。弯腰套鞋的空隙,老乞婆的手探到她手里的画。柳碧瑶被惹恼了,攥着鞋板使劲朝疯婆子脸上一拍,随后也顾不得其他,飞也似的赤着一只脚跑远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中途颠着脚套好鞋子,柳碧瑶确定疯婆子已被甩掉,再抬头时,眼前又是株株排开的油桐树。   系在画筒上的棉丝线被抽开,画卷顺着重心铺落半截。柳碧瑶在心里骂了句疯婆子,小心翼翼地卷好,卷到尽头时,露在外面的一截图画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太熟悉这画面了,无数个夜晚伴着一豆孤灯把相同的画面细细描入脑海里:那是渔夫脚边的鸬鹚,披着一身灰黑的羽毛。柳碧瑶屏住呼吸,重新展开画卷。一模一样的渔夫、鸬鹚和水草。再展开,一个罗衣飘举的仙子沿着画纸徐徐展示她曼妙的飞天姿势。她面容丰腴,唇如一点樱桃,一条彩绡缠绕着她修长半裸的胳膊,凌风飘舞,空灵而妩媚。 第28节:世情如汤(1)   第五章 世情如汤   风吹过层层油桐叶,从梢隙间漏下的光影跃在画卷上,跳跃着唤回了柳碧瑶的游魂。这犹如久居深闺的记忆,突然在今天向她发出邀请的媚笑。忽然而至的领悟掐得柳碧瑶的呼吸发紧,四周出奇的宁静,连卷过的风都被抽去了声音。   身后飘过的风轻轻扬起柳碧瑶的发丝。   娘的画原来就是《仙子渔夫图》。可为什么只有画着渔夫的一半呢……另一半呢?爹知道娘有这么一幅画,所以天天动粗索要,娘却刻意把画藏得那么好,足以证明这幅画的珍贵。手里的这幅画是赝品。直觉告诉柳碧瑶,娘的画是真品,即使只有半幅。如果像乌掌柜所说,很多人都在找这幅画,那么这幅画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还有那位先生,他也在找这幅画……   她不敢太肯定自己的想法,但疑虑是微乎其微的。她恨不得马上跑回小阁楼,仔细看看那幅画。   眼下的任务是把这赝品送到林先生手里。柳碧瑶瞅了眼画边上的五个大字,她不识字也知道写的是《仙子渔夫图》五个字。这位林先生可能也是寻画人之一,真品寻不到,找人拓了幅赝品。这年头,附庸风雅的人多,追逐潮流的人更多。   柳碧瑶胡思乱想着,脚下踩了空,眼前已是林家的大门口。   按了铃,开门阍人的目光比冬夜的街风还冷,语气浮着冰沫子,冷冷地问:“找谁?”   柳碧瑶知道自己满头大汗的样子不招人待见,衣裙也弄皱了,在光认衣裳的阍人面前她似乎只是个上门求事的主儿。柳碧瑶掸掸裙子,清声道:“我是来送画的,要亲手交给林老爷。”   阍人急速瞄了一眼柳碧瑶手中的画轴,门随后开了条罅隙,“进来吧。”   一幢三层楼的大洋房,被墨绿浸染的藤蔓张狂地爬满了半壁墙,梢尖余劲不敛,绞着楼上朱色的窗棂缠绕下去,阴郁处,已沁出鲜绿的苔藓。这些盛浓的绿瞬间收走了柳碧瑶最后一丝热意。   二楼的窗户开着,阳光浮在纯白半透明的纱帘上。纱帘轻飘飘地拂动,林静影坐在窗口,乳白色的珠帘把她的脸剪出很美的轮廓。   两人的视线对上后,柳碧瑶冲她礼貌地一笑,林静影立马纠结出不安的神情,旋即轻柔地,却是坚决地闪到了帘后。   柳碧瑶把林小姐的这种行为理解为矜持,她自若地收回笑意。   带路的阍人忽然抹去了冷清木然的神情,绽开一脸殷勤的笑靥,腰也弯了不少,他毕恭毕敬地对迎面走来的女子请了声安,“七太太。”   林七夫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保养得极好。她光滑的面容不长一丝细纹,只是那精练的眼眸已逐渐沉淀出年龄的痕迹;体态虽婀娜多姿,行走时的步伐却失去了少女特有的轻盈。她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捂着胸口,葱削般的玉指上一颗硕大的玉石戒指。   “车备好了吗?”声音也是柔弱的,掺着丝沙哑。   阍人的笑容荡漾得更深更阔,“都备好了,在门口候着呢。”   柳碧瑶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位七夫人,似曾相识的感觉浮尘般笼过,那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身体有着美好的弧线,衬她的背景应该是灰暗的。只是刹那间,一切又照着现实的轨迹运转。七夫人匆匆走过,仿佛没看见柳碧瑶。   林老爷的书房是特殊的。曲径通幽,栽着稀疏瘦弱的斑竹,房门一开,乍然在柳碧瑶的眼前展开一幅冲击视觉的艳丽彩画。朱红髹漆的家具涂了金粉,宛若沾了血迹的黄金,杀气腾腾地宣示着主人的富贵。看得出来,林老爷最喜欢赤和金这两种色彩,他似乎非常愿意把自己装进一座小小的金红禁城,做着未了的,或是刚刚开始的虚幻帝王梦……   墙面书架里是一列列簇新的蓝本厚书,在这样的环境里是飘不出书香味的,可主人愿意这样的摆设。   林秋生正舒服地把全身都靠在转椅里,头朝里坐着。听到有人进来,他忽然转过椅子,双手轻点紧勒脖子的蝴蝶结。他对着柳碧瑶,笑得双眼如一对下弦月,灿烂得使人不得不对他绽放一个饱含诚意的笑容。   “原来是段家古董店的朋友。”林秋生接过仆人递上来的画,很有礼地和柳碧瑶扯起家常,尖细的嗓音挠得柳碧瑶的耳朵痒痒的。“店里生意如何啊?”   柳碧瑶知道林老爷把自己当成古董店的小伙计了,她不适地应了句,“还好。”   林秋生好像没听到柳碧瑶的回答,展开图画匆匆过目一番,他专注的时候眼睛也是弯弯的,眼眶里的眼珠子左右移动着,然后迅速把画合上,一成不变的笑容,“送客。”   柳碧瑶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脚下生风地出了书房,今天接二连三的怪事弄得她有些心神不济,她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一下。林家园子里是肆意的绿色,这又让柳碧瑶有些感慨,林家仿佛能把每种色彩都运用得淋漓尽致,不惊人不罢休。   林静影坐在园子里看书,素兰裙子曳到脚踝,她低着头,长发分支编成两股油亮的辫子垂贴在胸前,微低的后领露出一截优美的脖颈,一幅清丽出尘的画面。柳碧瑶特地放轻了脚步,怕打扰了林小姐安静的阅读。她知道,即使林小姐看见她了,也不会抬头打招呼。   阍人眉淡眼轻地在身后关上大门后,柳碧瑶轻呼了口气。   热烈的阳光刺着身上每一个毛孔,刚收回的汗意又急速地迸发出来。门口停了辆车,林七夫人像是忘了什么东西,又折回里屋,出来时手上多了只精致的皮包。她这次看见柳碧瑶了,对她轻微一笑,薄薄的唇牵动的时候噙了份病态的柔弱。   这份清淡的笑容多少让柳碧瑶杂乱的心情有了些许舒缓,团团纷缠的心事仿佛也自然而然地和顺了不少,她在瞬间下了臆断:林老爷很古怪,林小姐很冷淡,这位夫人是和蔼可亲的。   大门的左边是条封死的弄堂,只有向右走才能回去。飘舞的桐花轻轻翻入柳碧瑶的裙摆,她对七夫人笑了笑,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她瞥见老乞婆从一棵油桐树后窜出来,那头乱发缀满了桐花,脏兮兮的小乞丐紧随其后。   又是这个疯婆子!柳碧瑶吸了口冷气,赶紧返回。   老乞婆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很快就来到柳碧瑶的面前,翻着白眼从下向上看了看她。这次没寻柳碧瑶的事,老乞婆到了林家大门口,一声不吭地盯着园内,突然用竹竿用力地敲着门,大叫起来:“秀丫!秀丫!你娘找你来啦!”   这尖亮中透着沙哑的叫声犹如一张新鲜薄脆的纸被撕扯开,生生划过空气传到人的耳旁。刚要上车的七夫人停滞了动作,阍人把着门一时愣在那里,但他极其迅速地瞄了一眼七夫人的神色。   小乞丐似乎见惯了老乞婆的行为,把头缩在脖子里,靠着墙,直着眼睛挖起了鼻孔。   园里看书的林静影早已旋入了屋内,房门还在扇着,阳光时宽时窄地扑入屋里。   柳碧瑶忘了离开,她好奇老乞婆的举动,疯子的行为虽然怪异但是总有出处,何况“秀丫”这两个字听来是那么耳熟。   阍人极不耐烦地冲出门外,使劲挥赶着,“去去去!”   小乞丐一惊而奔,身手扭得像脱了骱似的。   老乞婆开始手舞足蹈,一边挥着竹竿一边叫嚷着:“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柳碧瑶明知道不该关注一个疯人的言语,她下意识地还是问了,“看见什么了?”   林七夫人的神情是复杂的,她眉头微蹙,手捂住胸口,佯装厌恶地轻声嘱咐佣人一句,“赶她走。”   柳碧瑶看见林老爷意气风发地从屋里出来,手杖点着地,挪着一如既往的规整而细碎的步子。两个佣人在后面抬着一个大黑皮箱,要出远门的架势。   老乞婆刚才还起劲地敲着大门,看到林老爷就不吱声了,疯狂的表情不见了,旋即换上一副害怕至极的恐惧神态。她拖着竹竿来到一棵油桐树下,突然蹲好,还把脑袋埋在胳膊弯里,仿佛有无数棍棒要落在她身上。   柳碧瑶走的时候看了一眼二楼的窗口,她知道林小姐肯定躲在纱帘后。从林小姐惊慌失措的举动以及林夫人躲闪的哀怨目光中,柳碧瑶直觉地感到她们之间存在着某个隐秘,这隐秘似乎和这个疯婆子有关……或许是疯婆子真的看见了什么?这念头难免荒唐。   汽车从身边徐缓驶过,车轮扬起碾碎的花瓣,搅和着尘土在阳光里翻卷飞舞。老乞婆这才站起身,抱着树干,冲着经过她身边的柳碧瑶低低地喊了句,“我看见了!” 第29节:世情如汤(2)   柳碧瑶自顾低头走过,她的心情低落极了,莫名的。   老乞婆抱着树继续叨念,“我看见娘来找孩子,孩子不认娘……打!打!打!嫌娘穷呗!还是这家有钱,可以做千金小姐……有钱真好……”   柳碧瑶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老乞婆唠叨得更起劲了,“那娘也真可怜,被打得浑身是血,也奇怪那孩子怎么不心疼。哦……天下只有疼孩子的爹娘,哪有疼爹娘的孩子。可怜!用草席一裹,扔了!扔到江里喂鱼去了!”老乞婆疯劲一上来,又呼呼地挥着竹竿起舞,“死了!死了!”   柳碧瑶听得难受,飞快地跑远了。疯婆子骂劲不敛,返回去站在林家大门口,那根干裂的黄竹竿权杖似的咚咚咚敲打着地面,一手叉腰,邋遢门神般开骂了,“秀丫!你这死丫头!你娘找你来了,你不认,偏认那贼阉人做爹!”   骂声未落,一只獒犬低吠着冲出门外。   身后的那声惨叫把沉闷炎热的正午扯开一个口子,柳碧瑶的心陡然疼了一下,积在胸口的那滴泪终于沿着面颊滑落。她抬手拭去,滚落的泪珠是冰冷的。   这是怎么了?   宽敞的马路上,淑媛绅士结伴而过,远处高耸的白石灰尖顶被阳光照得如雪般耀眼,晴空不见一丝浮游的云。一只不知名的大青鸟顺着气流平展翅翼,清越的鸣声乘了风,宛若细丝般袅袅而去。   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在身后响起,柳碧瑶赶紧避到道旁。汽车重新慢吞吞地启动,吐出一股浓郁的黑烟,汇入车水马龙。   柳碧瑶回到古董店。乌泽声前所未有地忙碌,身前身后指挥新来的杂工老李该怎么搬这些脆弱珍贵的古物,他对柳碧瑶的问题也是模糊地应答了事。乌泽声说了生平最快的一句话,“赝品满天飞,真品谁都没见过。”   柳碧瑶对乌掌柜闪烁其词的回答有些失望,她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又不能说那幅画就在她这里。柳碧瑶不愿意娘的画落入他人之手。出了店,铜铃咚咚咚地打响,柳碧瑶踢了下路边的小石子,慢慢走着。   她想到那位溥伦先生,他也在找这幅画,是否就表明他知道这画里的秘密?问他,他会告诉自己吗……会不会太莽撞?想得烦了,柳碧瑶捡了块石子,用力往道旁树梢扔去,石子蹿入阴浓的枝叶里,瞬间又啪地垂直落下。   小跑着回到段家,柳碧瑶见阿瞒在烈日下搭着一个小架子,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株枸杞子,说是段小姐喜欢喝枸杞茶,就在园里的石井旁搭起一个藤架,等到那株细弱的枸杞有朝一日能蜿蜒摸爬上去,覆满架顶,结出相思红豆般鲜亮饱满的果实。   柳碧瑶是跑着进来的,小素刚巧也挎了个菜篮子要出门。小素是从来不会让路给柳碧瑶的,今天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她眉淡眼细地等着柳碧瑶侧身让她过去。柳碧瑶没收住惯力,况且她这次也根本没有让路的意思,就这么直接冲撞过去了。小素瘦如平板的身材哪是柳碧瑶的对手,一下子被撞得坐到了地上,掉落的篮子滴溜溜地在地上转着圈儿。   小素的目光马上透出狠意,柳碧瑶本来就够烦,也不示弱,立马回瞪道:“下次长点儿眼,要不然撞伤的可是你!”说完,她大步跨过园子,噔噔噔地上了阁楼。   待门在身后合上,柳碧瑶吐了口气。她返身插好门闩。   阁楼位于楼顶,正午的太阳晒顶,房间里比外面还闷热,繁杂的心事如被施了魔法的藤蔓,执拗地向上攀升,盘绕在她的心间抽枝散叶。   那幅画还在。柳碧瑶比任何一次都要小心地摊开画卷。麻纸泛了黄,触在指尖是微刺的涩感。渔夫还在执著地收着他的钓竿。原来他什么都没钓到。水墨轻薄的彩色已淡去,相比林老爷的那幅赝品,这幅画的线条更为流畅写意,或许是倾注了作者浓厚的情感,凝固的墨彩保留了许多年前的万种风情,在纸上仍能寻得当年缓缓晕开的痕迹。   柳碧瑶收了画,取出针线,捻好线脚,沿着潘惠英当年缝下的针迹一针一针地缝入小红棉袄里。   她下了决定,要去找那位先生。   起了风,突来的急风吹散了舞在空中的小蜻蜓,翻滚天际的云压住日头,开始泛青。弄堂里的阿姆探出半个身子,利索地收了晾在晒台上的湿漉漉的绒线衫,过道里只余下一摊水。风鼓荡着路人的长衫,如横风斜雨里一面面扬起的帆。教堂的尖顶仿佛能触及那块黑沉的乌云。   午后雷阵雨要来的兆示。   柳碧瑶找到了那棵断枝的梧桐树,断枝旁边长出了新叶,遇暖盛发的叶子遮住缺口,柳碧瑶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是这棵梧桐。距离刚来的那年,算算也有几年了吧……树似乎越长越年轻,不必担心岁月刻下的印记,风吹日晒反而越加飞扬,不像人,心事随日子点滴增长,慢慢地就沉淀到眸子里,随即显到脸上来。 第30节:世情如汤(3)   柳碧瑶绕着梧桐旁的宅子走了一圈,摸到正门。黄铜门关得紧紧的,雕花缝隙间淤了层灰,人迹久未光临的模样。柳碧瑶重新绕到梧桐树旁,心想着,再爬一次吧,起码能看得清楚些。说不定再次掉下去的时候,他就站在园子里的那棵大树下,清风扬起他柔软的黑发,他笑着对她说,门在那边。   柳碧瑶摩挲着梧桐清润的树干,犯了犹豫:自己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娘的这幅画吗,还是仅仅想再见他一面?   又一阵疾风掠过,密密的叶子间嘶鸣出叶片吹响的细长哨音。   柳碧瑶这才发现梧桐树下不只自己一人。   “这位小姐,”穿着黑制服的警员正了正帽子,似笑非笑地露出个暧昧的表情,“我看您转来转去也有段时间了。怎么,又想爬树?莫非这个园子里有什么东西那么巧有幸让您给看上了?”   警员的表情弄得柳碧瑶浑身不适,“……没有……我只是路过。”   “我看您绕来绕去,不迷路也绕迷路了,爬上树观观方向也正常。”警员念在柳碧瑶是段府的佣人,话里九分嘲弄一分客气。也许是日复一复无新意的巡街让其觉得颇为无聊,今天抓个新料子戏弄一下,况且面前的姑娘面白肤净的,长得也不错。他又问:“小姐,您这么爱爬树,难不成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没有!”柳碧瑶见他这腔调,反感地回了句。她转身走了几步,见警员没叫住她,加快脚步拐了个弯。   警员失了兴致,耷拉下脸,也走了。他边走边自言自语,“我们督察长亲戚的房子,哪容得乡里巴子随便瞅……让你走是给你面子!”   黑云沉沉压顶,被隔断的阳光笼得整座城泛起某种奇异的暖光,马路上立刻空阔了不少,淑女们的绢伞被吹反了,尖叫声飘着挤进风里。   柳碧瑶来到孟神父路的天主教堂,她期望能在这里碰见他。可她忘了,今天不是礼拜日,教堂的大门敞着,从正门看去,神像暗暗的,风雨欲来的隐晦面色。偶尔有包裹严实的修女出入,几个女校学生轻笑着结伴而过,再无他人。   柳碧瑶在教堂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天空越压越低,仿佛辰光已入夜。柳碧瑶的心情也是低沉的,她微敛眉梢,起身拍拍尘土。柳碧瑶没发现林静影正坐在教学楼的窗口,看见她,一脸的顾虑不安。   回去的路上空空荡荡,平时拥嚷的马路上只有一辆黄包车在疾奔,拉车的人满头大汗,愁苦地看了看天色。坐在车上的人跷着二郎腿等着车夫拉到家门口。   虚拟暮色下,教堂的钟声变得诡秘而乖戾,豆大的雨点猛地撑破云层,漫天泼洒下来。段家就隔一条街,柳碧瑶躲到了道旁的房檐下。雨点哗啦啦地倾泻着,荡漾着摇入了人的眼帘。   晃荡的雨幕里,柳碧瑶看见了林小姐潮湿的身影,她没猜错的话,林小姐是跟在自己后面过来的。柳碧瑶变得有些拘谨,她不擅长和内敛沉默的人打交道,况且是林静影这种稍显傲气又有些敏感的富家小姐。   她可能是来找段小姐的,想想又不对,段小姐在学校里。那就是来找段少爷的。   “我找你。”林静影全身湿透,长发黏腻在被雨水浸泡得苍白的脸上,眉间结着如水的愁怨,有点儿吓人。她盯着柳碧瑶,开口就问:“你都知道了?”   大雨瓢泼着,将整条街道都迷离成了一江烟水。林静影似乎有点儿冷,哆嗦着双唇,湿透的校服紧贴在她的身上,紧密地勾勒出其身体轮廓。她的眼睛里透出的信息是不友好的,甚至是咄咄逼人。   忽然而至的林小姐和这骤然而降的暴雨一样,让人不自觉地触到丝丝凉意。柳碧瑶的心突突地跳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股凉意伴着雨水从她脚底蹿上来,连问的时候都颤颤的,“我,我知道什么了?”   两人连声音都有几分相似。   柳碧瑶的神情是无辜的,表明了她的确不明白这莫名的问话。林静影突然哭了,滚热的泪水从眼眶滚出来,掺和着冰冷的雨水合流而下,隐隐的啜泣压在喉咙,这使她的双肩止不住地抖动着。横风烈雨中,柔弱宛若一朵莲花。   猛地,她朝柳碧瑶喊:“你来这里干什么!”   柳碧瑶被这尖利的叫声吓了一跳,她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脑子里晃过无数个导致林小姐冲自己发火的可能性,可她找不到。   “我是来送画给林老爷的。”   平常看着温顺的人突然发起火来就尤其让人心惊,被风吹过来的雨水洗刷着柳碧瑶的面颊,冷得她起了一身寒栗。柳碧瑶想着自己是不是该马上离开。   林静影哭出了声,喉咙发出的嘤嘤声被风雨打散,她一脸苍白,像是命令似的,哭着对柳碧瑶说:“以后不要再来了。” 第31节:世情如汤(4)   这下轮到柳碧瑶不满了,哪怕你哭得再伤心,也是要讲道理的。她正色问道:“为什么?”   “你不该来这里,回家去。”林静影仍立在雨中,微红的眼眶里又浮起一汪水影,她淡淡地说,“回柳家村去。”   林静影抿了抿冷薄的双唇,唇下那点黑痣就跟着跳动。柳碧瑶哇的一声哭了,刚缓过来的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被这一句话点醒,奔腾着冲出来。她上前抓住林静影的手臂,一面哭着,“姐——”   “你别碰我!”林静影恶狠狠地甩开柳碧瑶的手,冷清的表情不见了,转而代之的是偏狂的目光,“我不是你姐!”   “是的!是的!你是的!”柳碧瑶很激动,不让林静影这么说。刚抹去泪水,新的热泪又蜿蜒而下。柳碧瑶压了压神,说出心里最想问的,“姐,娘来上海找你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别跟我提他们!”林静影近乎歇斯底里,她讨厌这段阴郁入骨的记忆,她敏感的性格源于此,“我恨他们!”   柳碧瑶更难受了,“你知道娘在哪里的,是不是?”   “不知道!”林静影十分坚决地回了话,“我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末了,又加一句,“和你也没关系。”   柳碧瑶看着那张潮湿悸动的面容,仅剩余的那一点点亲切感也没有了。林静影死盯着她,说:“潘惠英死了,她早就死了。”   她的目光是如此决绝,迫使柳碧瑶不得不相信。   暴雨缓释,捻成飘零细丝。冷雨落着,头顶那方漏雨的天还是青灰色的。周围很安静,安静得只有林静影愤懑怨艾的言语细细切切的近似呜咽。   “……从小,我就怕,怕他手中的棍子哪天会落在我的身上……我甚至希望,如果有一天他们死了,那么我的日子会好过点儿,起码不用每天担惊受怕……那是什么地方,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我受够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我终于有机会可以摆脱了,为什么我还要回到过去?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有钱的日子,喜欢只和有修养的人打交道……”   林静影的表情陷入某种癫狂状态,残留的雨滴顺着她乌亮的发丝滑下,聚成水滴,点点坠落。她凝视着柳碧瑶,继续说:“我知道你也喜欢这里的生活,不过你不属于这里,你永远也不会成为有钱人家的小姐……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我是不会给你钱的……”   两人都没发觉,湿润的街角,段睿安静地站在那里。没带伞,雨水顺着他的衣角滴落,他站在这里很久了。雨丝清冷,笼起的薄雾摇摇欲坠。他转身离去。   急至急收的午后雷阵雨消尽了蔓延在空气中的黏人热气,天空重新换上某种程度的亮色。天色虽然明亮了些,终究接近黄昏,暗色如织的天边缓缓浮起一抹淡月,清得近乎透明。   段睿换了套干爽的衣服,窝躺在他爷爷的竹摇椅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椅子,懒散的目光没了定向,从旁边望去,还以为他是看着窗外阔叶上的雨水发呆。段老爷子的滴水观音在水汽阴浓的角落里尽情舒展大片大片心形的叶子,根茎扎在青瓷描画的小花盆里,给人一种饱满的视觉感受。   楼板上响起了段依玲富有弹性的脚步声,声音相比以往,多了份急促和气愤。段睿微微收了涣散的思绪。果然,段依玲推门进来,颇为愤慨的样子,见他就嚷:“阿睿,你给我出来!”   她脚上的花雨靴迅速在楼板上摊开一汪水迹,她是冒着雨从学校跑回来的。   段睿没理她,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片被雨水濡湿的叶子,身下的摇椅加快了摇晃的速度。   段依玲顾不得擦靴上的雨水,气鼓鼓地踩过珍贵的波斯地毯,几步并在一起来到弟弟面前,伸手拍了他一下,“你对静影说什么了?她哭成那样。”   段睿懒洋洋地转过头,随后又慢慢转回去,毫无精神地说:“我能对她说什么,我们两个星期没见面了。”   “那她怎么会哭得那么伤心?”   “我怎么知道,”段睿的嘴角牵起一丝嘲弄的冷意,“你该去问她。”   “你们吵架了?”   “面都没见,怎么吵?”段睿不耐烦段依玲的问题,起身离开了躺椅。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起了怀疑。在他心里,林静影曾是完美的,人如其名,柔静如一朵在掌心绽放的百合。她风铃般的笑声和蝶一般轻盈的脚步沾了阳光的清冽,柔美如拂面春风。虽然有时候过于小心翼翼,甚至有点儿敏感,这在他看来不啻为一种可以理解为温柔的优点。   段睿容不得心里完美的女友有任何缺点,可雨中的那番话让他彻底颠覆了原先对林静影的美好印象,他终于明白了这段日子女友对他若即若离的原因,原来是怕自己知道她的身世,还有她那可怜的妹妹,她竟然可以对自己的亲妹妹说出那样的话……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抵不过她要的虚荣。 第32节:世情如汤(5)   人已走到门口,他还是回过头,一手扶着门,笑问段依玲:“姐,你们女人是不是都挺会装的?”   这句话把段依玲给得罪了,她甩了手里的雨具,来到段睿面前,指着弟弟训开了,“还说自己不知道!我问你,是不是你把她弄哭的?”   “不是。绝对不是我。”段睿摆摆手,下了楼。   “我回学校问她去。”段依玲摇着步子,经过段睿身边的时候挤了他一下,抢先下了楼梯。   段睿无精打采地来到园里。贴墙的树梢又长出一截浅浅新绿,雪蜜子剥了旧衣,露出丰实的内瓤。月掩在枝梢后,黄昏欲来未来。   阿瞒不在园里。一会儿,他出现在通往阁楼佣人房的外梯上,一手提个小袋子,急匆匆地往柳碧瑶住的地方走去。他来到紧闭的门前,咚咚咚地敲着门,边敲边嚷:“碧瑶,开门哪!俺给你送吃的来了,你最喜欢的地瓜干。俺娘刚从乡下捎来的,又软又糯,香喷喷的!”   门里没反应,阿瞒又敲,“你有啥事就跟俺说嘛,俺帮不上忙,帮你宽宽心还是可以的。别哭了,哭坏身子就不好了啊,阁楼里闷得很,你还是到俺那里坐坐吧,跟俺聊聊……”   平常嬉笑开朗的柳碧瑶今天突然伤心欲绝,她抽噎着从园里经过的时候,阿瞒就开始担心。念在平时关系不错,他继续咚咚咚地擂着门,心想她一定会打开。敲了半天门,里面全无反应,一转身,他见段睿也顺着楼梯上来了。   “阿睿少爷,”阿瞒见到他,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脸上写满了担忧,“也不知道咋的,就见她一路哭着进来了,从来不会这样子的啊,让人给欺负了?想想也不会,谁会欺负她啊……”   露台上垂下一串叶片,雨珠沿着树叶的圆弧滑下。风吹过来时,雨丝倏地偏飞,落在人的脸颊上。柳碧瑶静坐在窗前,床上躺着一个小得可怜的青布包裹,那是她的全部家当。她还没想好是否真要离开,只是极度需要做点儿什么才能诠释这悲伤的情绪。柳碧瑶把所有的东西都塞入包裹,死命地打了个结,裹好了扔到床上。   她坐着,瓦楞间的雨水还没有滴尽,沉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天边的那弯月越来越明晰,等再暗一点儿,这座城就会掌上千盏明灯,柔情迤逦地邀请世人看尽这一夜花火。   乱云低薄暮,一颗星升起在窗格间。冷雨不再敲窗,晚霞缓慢流金,哪里的黄昏都是一样的慵懒旖旎。霞光返照,照得玻璃如金黄琉璃。柳碧瑶记得,在很多年前,柳家村的傍晚也是这样子的。   在村头玩泥巴,弄得满头满身的泥,娘不打不骂,拉着她进屋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娘刚为她换好了一只袜子,有人在门外喊潘惠英,娘出去了,另一只就让她自己套上。无论柳碧瑶怎么穿,自己套上的那只袜子就是没有温热的触感。那是娘手上的余温。记忆里只剩下这丝敏感的触觉,时时翻起那早已模糊的影像。   姐姐秀丫从外面进来,挪了条凳子坐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扒拉起了海碗里的白饭。她的辫子长长的,垂到腰下。   似乎自己刚刚出生,姐姐就和她开始了漫长的疏远历程。再长大点儿,有了回忆时,柳碧瑶就只记得姐姐那抹瘦得令人担忧的身影,还有她那双时时刻刻透着惊惧的眼睛。   傍晚的炊烟袅袅,娘在喊:“秀丫——”   林静影歇斯底里地说:“潘惠英死了,她早就死了!我恨他们!”   近十年了,如果娘还活着,或许早见面了。她怎么没想到呢?本来就模糊的视线被新至的情绪拨弄得更加恍惚迷离,柳碧瑶的心思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细腻过。痛快地哭过后,全身每个毛孔都舒张着承载情感负荷的热度,人安静下来,只有冷嗝微微刺痛胸腔。   傍晚昏蒙的情调渲染了明白无误的沧桑和伤感。秀丫,人家现在叫林静影,林秋生老爷的宝贝女儿。   阿瞒轰天雷似的敲门声停了,叭叭叭的脚步声走向楼梯。他实沉的脑袋永远转不过弯来,柳碧瑶根本没上门闩。一阵静默后,笃笃笃的三声叩门声,门把旋开,清风扑入房内,进来的是段睿。   阁楼里有些闷热,段睿微微皱了一下眉。柳碧瑶静静地坐在窗前,留给他一个缄默的逆光背影。段睿能猜得出此时柳碧瑶的表情,定是雷雨过后的沟壑纵横,落花残叶沉浮不定。他顾及她的面子,没有转到柳碧瑶面前去仔细观看她那张伤心的脸,只是在床边坐下,心想该说些什么。   段睿坐下,能看到她的侧脸,忽然柳碧瑶就转过头去,拿后脑勺对着他。段睿笑笑,伸出手指,勾起床上的小包袱,故作随意地问:“就打算这么走了吗?”   听声音才知道进来的是谁。柳碧瑶擦去眼泪,动作快速而轻柔,她不能揉眼睛,怕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双眼肿得像桃子。 第33节:世情如汤(6)   半晌也没等到回答,段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阁楼里来,是出于可怜她,还是出于她是自己女友林静影的亲妹妹?想到林静影,段睿有些落寞,他枕臂躺下,旋着小包裹玩儿。   房里渐渐地暗下来,疏朗的光华逐渐凝聚在悬在空际的那轮孤月上。江轮的鸣笛声长长地拉响,段家门口的煤油街灯亮了。   段睿想着林静影,心一点儿一点儿地沉下去,他把小包裹放好,油腔滑调地说着,嘲弄的口气,更像是对自己郁闷心情的宣泄,“你想走,没那么容易。你是尤嫂花了钱从荐头店买回来的……”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像把带了尖钩的刀子,重新剜开了柳碧瑶刚刚愈合的伤痛。柳碧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得浑身乱颤,声嘶力竭,毫无顾虑地让泪水宣示她的心境。   正在园里覆土的阿瞒抬头,“咋又哭了呢?”   段睿被柳碧瑶的哭声惊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闯祸了,极度后悔刚才漫不经心的言语。他从床上坐起来,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说,思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说:“你知道……尤嫂跟我爷爷很多年了,他们这一辈人就是这种思想……其实,”他套用学堂里学到的知识,“大家都是平等的。”   他不善于安慰人,更不善于自我检讨,寥寥几句就没了词。柳碧瑶还在哭。无奈,段睿掏出口袋里的两张戏票,讨好地说:“我爸爸的票友送了我两张戏票,这样吧,我请你去看戏……”   柳碧瑶猛地转过头来,通红的眼眶,一脸的泪水,叫人看了心惊。段睿愣在那里,看她那样子又不像是答应。   柳碧瑶冲着他喊出两个字,“你滚!”   段睿在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歉意,说出刚才的话已是放下身架,岂料她又是这副德行。他的火也上来了,站起身,咬牙切齿地说:“你这脾气!”其他多余的话不想再说下去,转身愤愤地离去。   日子水一般淌过,深深浅浅地容易让人抛了旧事。渔夫图被柳碧瑶锁在橱子里。得知潘惠英死后,柳碧瑶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地追究这幅画背后所隐藏的故事,对她来说,这只是娘留给她的一件遗物,她会好好保管,不会再刻意去翻动这陈旧的往事。   这段日子里,柳碧瑶去女校找过林静影,问她潘惠英的死因,林静影面色阴暗地说不知道,然后就叫她不要再来,她们之间早就划清了界限云云。   那天的雨,像是被慌乱惊醒的记忆匆忙倾下的泪水,再痛再沉,流尽后也会云淡风轻。   炎热的夏季一到,密密层层的阵雨带来了稀少的凉意。段家古董店的小巷里长出了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吸饱了雨水嗖嗖地拔节,或许是哪只飞过的候鸟衔丢下的树种子,偏落到这条狭窄的小巷里生根,并开枝散叶。   古董店的老李找了把锄头,趁中午客人稀少,他挥起锄头刨起了这碍脚的树根。   柳碧瑶经过的时候,老李正把连根拔起的苗子扔进一个柳条筐里,树苗并不粗壮,根却密密麻麻,揪离地面的时候连带出大块新鲜泥土。   古董店里,乌木柜台光滑锃亮,上面搁着一小碟细绿梗的雨后红樱桃,样子娇润馋人。柳碧瑶把饭匣放在柜面,见乌掌柜从里间出来,与此同时,一个僧人从门外进来。柳碧瑶认得这个僧人,他很怪,进门的时候不声不响,头上的大斗笠完好地遮住他的面容,难以猜测斗笠下的面容究竟是眉目舒朗还是面目可憎。僧人个子不高,清瘦见骨,永远是一身青衣。   铜铃发出叮的一声细响,轻得可以忽略。乌掌柜从身上摸出俩铜钿,放进了僧人的铜钵里,僧人收了钵,轻盈地离去。前后不过一刹那的工夫。柳碧瑶听人说过,只有得道之人才能练就这身走不留音、行不见风的功夫。   僧人刚走,老李就进来了,汗水从他纠结的眉心滑下。老李仗着自己比乌掌柜年长许多,顾不得掌柜伙计的身份差异,快人快语地对乌掌柜说:“掌柜的,我看这是个假和尚。有哪个庙里的和尚会上门讨钱花的?你这次给了,他认定这家大方,下次摸熟路还来!”   柳碧瑶也觉得老李说得有理,她亲眼看见僧人向乌掌柜讨钱。倒是乌掌柜一副无事人的清闲模样,呵呵地笑着说:“和尚也要生活的。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乌泽声笑着摆摆手,低头拨弄起了算盘。   店里的活儿多,不像往常,柳碧瑶和乌掌柜没聊几句就回去了。软风飘过带来草木汁的香味,新翻的泥土上,柳碧瑶看见两道浅浅的屐痕。   这一天是周末,段家老少会聚在一起用晚膳,尤嫂通常让柳碧瑶去蛋行、鱼行和酱园等地方采购一大篮子的鱼肉蔬果,虽然时常有小贩上门讨生意,尤嫂说是不新鲜不能买。   周末是忙碌而快乐的,段家的合家聚餐虽然和自己没关系,不过能看见三世同堂其乐融融的样子也能让人由衷地感到些欢愉和温暖。柳碧瑶挎着满满一篮的湖蟹和海鱼从菜场回来了。 第34节:世情如汤(7)   她欢快的脚步和洋溢在脸上的绚烂笑容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天坐在阁楼里哭得伤心欲绝的不是她,是别人。柳碧瑶跑进了园子,裙摆左右摆动。她双手的指甲涂了蔻丹,鲜亮红艳,不衬她这套简朴的打扮,加上挎了个装满海货的大篮子就更显得滑稽。   终究是年轻占了上风,再别扭也是青春的。   段睿还穿着藏青色的学生装,他靠墙叉着双臂,好笑地看着她快乐的活泼样,说起了玩笑,“梧桐妹,捡到宝了?”   柳碧瑶知道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没理他,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海鲜的生腥味顺风窜过,段睿的衣服上不小心沾了点儿盐水渍。柳碧瑶不知情,挽着笨拙的篮子继续朝里走。段睿就此判定她是故意的,喊住她,“哎!”   柳碧瑶缓慢地扭过头来,眼珠子翻转,故作一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轻蔑模样。段睿被她的这样子惹恼了,“你这是报复!”   柳碧瑶瞥见他衣角湿漉漉的一块,明白是怎么回事,嘴巴却不服软,“报复?这么说你得罪过我?”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两人斗鸡似的站在那里。   丝丝缕缕的细风吹过,炎热贴脸而过。黄包车夫何三扛着两个大包裹进来,段依玲回来了。   “碧瑶。”这样绵软的呼唤说明了段小姐的心情不错。段依玲来到他们面前,看看菜篮子里的东西,怕腥气没碰,只是问道,“尤嫂吩咐你买的东西都买好了吗?”   “买得差不多了。”   “还差什么?”   “做汤用的蘑菇。”   “那赶紧去呀!”   “噢,马上去。”柳碧瑶挎着篮子向厨房走去。   段睿没好气地看着柳碧瑶离去,他明亮的黑色眸子里闪过不服气的神情。段依玲拍了他一下,唤道:“把衣服换了!”不等弟弟回神,她笑得旖旎,“晚上有客人要来。”   “什么客人?”   “贵客。学校办的中法联谊会上认识的几位朋友。”   “洋鬼子吗?”   要在平时,段依玲肯定正儿八经指着段睿的脑袋训开了,今天看得出她的心情极好,细声软语地嗔道:“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是…不说了,我换衣服去。”   柳碧瑶把一盆暖热的水送到段小姐的房里时,段依玲已换好了新装。乳纱旗袍印了金边的牡丹,一朵紧挨一朵。淡淡的牡丹薄透似一层敷上蝉翼的纱,点睛般缀绣在旗袍的下摆。挪移举止间,腰胯腿腹的曲线,仍掩不住蜿蜒而下,让人想象其中内藏的热力和性感。   梳篦穿梭在纷飞的长发,镜里映照出美人轻巧顾盼的身影。   段依玲把双手探入温水里。这是她在家必做的功课,为的是浸软手部皮肤,再抹上香油,双手便软如柔荑,白如凝脂美玉。   段依玲把手浸在水里,一动不动。她垂了眼帘,问柳碧瑶:“你这蔻丹是从哪里买的?”   “货郎那里买的。”   “蔻丹呢,还是蒲石路的那家洋行好,货正,不容易掉色。”段依玲嘴角一抿,“瞧你的指甲,脱色脱成这样了,和你的这身衣服也不配。”   段依玲说这话的时候是诚恳的,她不会讥讽柳碧瑶,她毕竟是站在高处俯视她的,她们之间差得太远了。对段依玲来说,柳碧瑶只不过是个乡气未脱的姑娘,丝毫不懂打扮,这让她有点儿可怜她。然而这又是一种瘾头,指点一下粗糙的乡下人,在其面前过过瘾。   女人的怜悯都是复杂的。美人骨头轻不过三两。   “那要配什么样的衣服才好看?”柳碧瑶毫不在意段小姐的话,相反,她对段小姐的穿着品位有种近乎膜拜的心理,犹如她对乌掌柜的古董鉴赏能力的肯定。这些都是专业的,天生之才华,不是轻易能学得来。   “衣服嘛,恒祥师傅的手艺就不错。布料还得到介福商行里裁,那里都是正宗的苏蚕丝料……把毛巾给我。”段依玲甩甩手上的水珠,接过白如新雪的毛巾,轻轻搌去透亮的水珠。   段家的晚膳是浩大而充满烟火味的,柳碧瑶可以在这时候见到段老爷子的儿子、段睿的父亲段家明以及同样打扮精致的段夫人。   今晚,乌泽声掌柜也来了,他笑着朝柳碧瑶摆摆手,算是打了招呼。一大桌子人凑在一起用膳,不热闹也是温暖的。   柳碧瑶在晚膳后见到了溥伦。   天暗了下来,云朵悠悠地飘过天空。阁楼裹了星寒,冷清得能数得到天上的星星。对面是亮着暖橘灯光的客厅。   柳碧瑶端着髹漆托盘,上面放着几杯咖啡。深色的咖啡拌了牛奶,搅和出一种合人胃口的暖色,溢出的味道也是香的。她要把咖啡给段小姐的客人们送去。   客厅里透出的灯光很温暖,光线摇出,贴在门框上,照得涂蜡的木门泛起一层纹理清晰的金黄。欢快的话语从房里跳出来。这间晴和的房间没有让柳碧瑶感到拘束,反而让她觉得很适宜,连空气里都飘扬着淡雅的香味,一派友好的气息。 第35节:世情如汤(8)   亮敞的房间里一共有五个人,包括一个金发碧眼的纯洋人。段依玲坐在沙发中间,背挺得笔直,玉臂就露在无袖旗袍外。她很得体地笑着,不掩口不大笑,恰到好处地呈现她待客的热情。   大家说的都是洋文。柳碧瑶把咖啡一杯一杯地摆在客人面前,递到溥伦面前时,他对她说了声谢谢。他穿了件休闲的白衬衣,一种阳光般的深沉热度。   恋爱的感觉是奇妙的,那身影,那眼神,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湮没她明灭不宁的心绪,哪怕这只是她的一相情愿。柳碧瑶感到快乐。   段睿不这么觉得,相反,他的心情糟透了。段睿一个人靠廊站着,月亮在浅浅冷风里矜持地移动,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一支忧伤的夜歌,他的心情徐徐冷却在清凛的月色里。他以为林静影也会来,她到底没来。他去林家找过她,她却说他爸爸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现在交男朋友……总不能让他每天晚上爬墙约会吧?烦透了。   柳碧瑶双颊嫣红地从他身边走过,像只快乐的羚羊。   “梧桐妹。”段睿叫住她。   柳碧瑶停下脚步,侧脸看着段睿,他看上去很落寞。客厅里那么热闹,他一个人在这里独自闲行独自吟,他并不是一个不合群的人呀。或许都是这样,兄弟对自家姐妹带来的男子不外乎两种态度:要么两三句话成哥们,要么冷淡如陌生人。   柳碧瑶想到白天的事,很爽快地对他说:“对不起。”   “哦……”段睿没想到柳碧瑶会这么说,更觉孤独了,他低低地回应,“没事。”   “那我走了。”柳碧瑶拿着托盘,欢快地融入了夜灯散开的暗色里。   段老爷子不搭年轻人的热闹,早早地用完了餐,让佣人把竹摇椅搬到风口来,乘风凉爽一下。老爷子的房里有架留声机,铜质大喇叭朝门开,上面躺着张黑实的大唱片。段老爷子躺了会儿,嫌闷,起身摆弄起了留声机。   细巧的指针徐徐划过唱片的纹路,尖亮的女音溜窜出喇叭,“……盛会噢喜宴开,嗳宾客啊齐咦咦咦来嗳——红嗡男绿哦女,好不开哎哎哎怀唉唉唉……”   “过时了。”老爷子拨去唱针,换上另一张唱片。   纺锤似的声线又从喇叭口引出,“……上海呀本来呀是天堂,只有噢欢乐呵没有悲唉伤,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将……”   “俗。”段老爷子不太满意,翻找不到合此时心意的唱片,招手唤了在走廊里经过的柳碧瑶,“去阿睿的房间里找几张唱片过来。”   柳碧瑶去段少爷的房间里抱了一大堆唱片过来。段鸿取出一张,眯起老花眼,拿着唱片把手伸得远远的,左瞄右看,无奈还是看不清楚上面的小标签,又叫柳碧瑶过来,“你帮我看看。”   柳碧瑶凑近,小标签上描的几个字她一个也不认识,为难地对老爷子说:“我不识字。”   “不识字?”段老爷子的眼睛亮了一下,竟噙了抹欣赏的意味。他看着柳碧瑶说:“不识字好。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他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陈眉公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谓至言。”   一大堆酸文让柳碧瑶听得糊涂,她能明白个大概:段老爷子欣赏不识字的女孩。柳碧瑶就更糊涂了,他欣赏不识字的女孩,却为自己的孙女选了所那么好的学校,还学洋文。   段老爷子眯起眼选了张唱片,喇叭筒又吱吱呀呀地唱了开来:“夜上海哎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嗯……”   老爷子似乎很满意这歌声,躺到摇椅里,微闭了眼,手指敲打起拍子,哼了半天的歌才道出柳碧瑶心里的困惑,“什么事都要顺应潮流。唉,世风日下啊!”   “想当年,宫里的十三格格跟洋人跑了,生生把老佛爷气出病来。乱了纲常,乱了纲常。”   一曲唱罢,段鸿打了个响指,佣人俯身上前,“老爷子有什么吩咐?”   “设夜宴,我要亲自招待溥伦先生。”   段老爷子说的“夜宴”也就是小小的一桌,他、乌泽声掌柜和溥伦。老爷子吩咐厨房里炒几个下酒菜,自己进房打开酒柜,摸出了几瓶好酒。   “Brandy,Whisky,Rum,茅台,白干,二锅头。”老爷子哼哼地说着,“酒后吐真言。古今中外,大家都一样。”   段依玲想不明白爷爷的这种做法,毕竟是她的朋友,她有些嗔怪。乌泽声在一旁轻道:“醉了可以留宿。”她便不再说什么。   客厅里的灯光很亮,光线透出窗外,映亮了墙角。柳碧瑶躲在窗户下细听动静,那些被酒精所引诱的高亮的话语不时灌入她的耳中。   阿瞒也被段老爷子叫来了,几杯酒下肚,他的声音最响。隔了一扇窗,柳碧瑶还能听到他吃东西时吧唧的声音。 第36节:世情如汤(9)   “三个人灌一个,这算什么。”柳碧瑶小声地咕哝着,表示不满。   这时,尤嫂过来叫柳碧瑶去厨房帮忙。等她再回来时,客厅里的席宴散了,空酒瓶子东倒西歪,溥伦不见了。段老爷子和乌掌柜说说笑笑,不见丝毫醉意,倒是阿瞒面面通红,满嘴酒气,脚步不稳地来到走廊里跟人说起了不着边的玩笑。   他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勾出个意思,“俺还能整八两!”   柳碧瑶扶了下他,问道:“那位先生呢?”   阿瞒醉眼蒙,舌头僵直地回答:“他不行!睡去了!俺还以为他挺能喝的,半瓶白干没喝完就晕了。这里的酒香归香,可淡得跟水似的,要是去俺村里喝自酿的烧酒,俺担保他一杯下肚眼就直了!”   浓烈的酒气拂入鼻腔,柳碧瑶没好气地推了一下阿瞒,“还吹,你也不行了,睡觉去!”   阿瞒的脚步趔趄了一下,不服,又伸出两个手指,“俺还能整八两!”   “那你就继续整去吧。”   “舅公不让俺喝了,要不俺还真整去!其实,洋人跟咱一样,有酒量好的,也有酒量不好的,”阿瞒半眯着眼,酒气冲天,“俺给你讲个笑话。”   阿瞒憋笑了几下,仿佛那个笑话是如此逗人,让人刚想到就忍俊不禁。他停止傻笑,开口说:“俺村口有家香烛店,钱家婆子开的。你知道,就是专门卖死人用的香烛、锡箔金元宝、纸钱这几样东西。有天晚上,刚吃完晚饭,天还有点儿亮,钱家婆子一个人守着店,门没关,就点了盏洋油灯在那儿数钱,算算这一天赚了多少铜子……”   没想到阿瞒说故事还有一手,柳碧瑶听得来了兴致,问:“后来呢?”   “就在这时候,门口闪进来一个人。钱家婆子还以为是上门买货的哩,就对那人说:‘店打烊了!’天已经黑下来了,俺那里天黑得快,不像城里,晚上亮得跟白天似的。那个人好像没听懂钱家婆子的话,只管自己进来了,嘴里还哇哩哇啦地说着什么……”   “那个人说什么了?”   “谁知道呀,香烛店里就一盏洋油灯,乌七抹黑的,那人越走越近,一边哇哩哇啦,一边还像道长做法事一样挥舞着双手。钱家婆子这下子看清楚了,这一看差点儿把她的魂吓散。你猜她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了?”   “她看见了一个浑身长毛的大怪物,高鼻血口,头发是黄的,眼睛是绿的,还抠进去这样。一边哇哩哇啦地说着,一边舞着双手。你想想,又是香烛店,钱家婆子肯定想,地府里的鬼讨钱花来了!她就叫啊叫啊,把俺家的老水牛都惊跑了!”   “碧瑶,”段依玲袅娜的身姿从暗里隐出,一段灯光淡淡地贴在她精致的裙摆,她眉目平淡地说,“去打盆热水,送到二楼的客房里来。”   柳碧瑶应声离去。   段小姐的出现使阿瞒清醒了不少,意识却更加迷乱,他还在续着刚才的笑话,声音弱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其实,这只是个来村口问路的洋人……”   段依玲面无表情地走过,连看都不看阿瞒一眼,仿佛阿瞒对她来说,只是眼前飘过的风,完全没有存在的实体形状。   通往客房的木楼梯人一踩上去就嘎吱嘎吱响,楼板是上好的木料,每日被佣人擦得干净润洁,只是旧了些。这犹如段老爷子的辫子,陈腐中透着物华天宝之感。   楼梯口的灯泡坏了,黑暗像一面轻薄的网包裹住视线。柳碧瑶很小心地端着盆热水,白毛巾搭在肩上,一步一探地往楼上走去。客房的门开了条细缝,从门缝里轻轻地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线。   推开门,眼前骤然一亮,房间里浮游着丝缕清浅的酒气,猩红的落地窗帘掩得密密实实,一种软浓香蜜的感觉就在口鼻之间徐缓漾开。桌上一盏乌润的茶汤,用手试试碗沿,还是温热的。   段依玲坐在床沿,她的神情雅致而矜持,仿佛只是在为一位醉酒的老友宽衣候寝,她很自然地拉过薄薄的丝被,转过头,神情明媚地对柳碧瑶说:“把毛巾拧干了给我。”   柳碧瑶把新毛巾浸入温水中,再捞起来拧干水。她把毛巾递给段小姐的时候,心里在想,段小姐和溥伦,他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段依玲拿着温热的毛巾,点点拭去溥伦额头上细密的汗,轻柔的动作中有着段小姐特有的妩媚。这样亲密的动作落入柳碧瑶的眼底有三分酸涩。床上的人安静地躺着,好像睡得很沉。   “爷爷也真是的……”段依玲把毛巾重新递给柳碧瑶,咕哝了一声。   死老头。柳碧瑶心想。   “行了。”段依玲站起身,丝质旗袍上两道浅浅的折痕。她面如粉色芙蓉,胭脂细描出来的嫣红此刻晕得更深,回眸时长睫笼下一扇淡影。段依玲走时嘱咐柳碧瑶,“你把窗户打开,房间里太闷了。”走到门口又吩咐,“就开一会儿,你走的时候记得把窗户带上,窗帘就不用拉了,看着怪闷。动作放轻点儿,别惊动他。” 第37节:世情如汤(10)   说完,她一个轻盈的转身,陈旧楼板上响起了清脆的鞋跟点击声。柳碧瑶听着清亮的声音渐渐行远,融汇入夏夜的深处后,把目光挪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溥伦脸朝里躺着,一头浓密的黑发陷入松软的枕头,衬衣解开了两个扣子,露出随呼吸轻微起伏的优美胸肌。夏日的凉被面是用丝绸裁的,如绵柔细雨织就的如烟春纱,翠色捎带的丝滑甘凉,未动仍能滑落。柳碧瑶看在眼里,始终不敢上前掖被子,她没有段依玲那么大方。   到了夏季,段家的佣人就会拆下所有厚实的窗帘,换上轻软的防蚊窗纱。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有点儿早,积了一冬春的灰的窗帘还没有来得及换掉,又是赤色,看得人实在烦热。柳碧瑶哗地拉开窗帘,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重,回头看了一眼溥伦,他还睡着。   窗帘有两层,内帘是层细透的轻纱,纱帘过滤了室内的灯光,从外往里看,草木深处的一抹暖色。   柳碧瑶蹑手蹑脚地打开了另外两扇窗,霎时,清风涌进,卷走了不少热气。她满意地拍了拍手,一个转身,脚下一绊,碰翻了沉实的红木椅,蓦地,陈年楼板上响起轰天雷似的一声巨响,震得柳碧瑶从心口麻到了手指尖。   尤嫂疑虑的声音从灰暗的楼道里传来。   柳碧瑶跑到楼梯口,嚷着:“尤嫂,是我!我碰翻了椅子。”   尤嫂低低地说了些什么,很快的,又是弥漫在黑暗里的一片寂静。   慌乱加上心惊,柳碧瑶的额头沁出了层细密的汗。她回房间摆好椅子,又把掉在地上的外套捡起来。昏黄的灯光下,柳碧瑶看到外套袖口的一个扣子脱了线,挂丝似的垂着。柳碧瑶手脚麻利地翻出剪子和针线,剔掉线头,捻好线脚。   很安静的夜晚。夜风丝丝缕缕地从窗棂间挤入,绕卷着纱帘,纱帘便有了神采,有了类似飞翔的美感……   柳碧瑶做着针线活,顺势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溥伦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正盯着她。   溥伦醒了,乌黑的瞳人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目光迷惘恍惚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缝扣子的姑娘。   柳碧瑶毫无准备,被吓了一跳,攥针的手抖了下。她低头嗫嚅了声,像是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扣子掉了,我缝缝。”   转眸斜睨过去,他还是看着她,幽深的眸子,仿佛对她的这句话无动于衷,抑或是,没听到。柳碧瑶想,他是喝多了。   柳碧瑶按着纽扣,穿针到背面飞速地打了个结,再用牙齿咬断线脚。放下衣服,她起身来到床边,抱起滑落的凉丝被,盖到溥伦的身上。   人醒了她就不顾忌那么多了。   酒气微熏,交缠着一抹隐隐的香气。柳碧瑶熟悉这味道,他的外套上也有这缕虚软精致的香味。离得越近,味道就越清晰。窗开着,倚风相送满室清香,若有若无地浮游着浅浅暧昧。   有钱人家都讲究这个,柳碧瑶暗想。她瞅了一眼溥伦半醉半醒的模样,后悔刚才的毛手毛脚。不过,他好像又要睡着了。柳碧瑶想归想,还是轻柔地问道:“要喝水吗?”   桌上的茶汤散尽了白薄的热气,已泛凉。柳碧瑶问话的时候,把凉被往里掖了掖,确保它不会再滑落。溥伦睁开眼,困倦的眼神闪了一下,唇角现出一个浅笑。在柳碧瑶看来,这笑容是愉悦的。   蓦地,溥伦捉住了柳碧瑶掖被子的手。火热的掌心围裹着她的手背,柳碧瑶一惊,防备地往后一退。溥伦并没有因此放手,反而攥紧了手心,被酒精熏染的双眼异常明亮,说不清他是完全醉了,还是完全醒了。   她退一步,他就进一步,人已完全离榻。   一瞬间,有无数的念头穿梭过柳碧瑶的脑海,她怔了一下。溥伦拽握着她的手,缓缓举到唇边,像是依循着某种礼仪,轻轻地吻着她的手背。这温柔的动作淡漠了适才的鲁莽,春风度水般的缱绻温情。   “Mademoiselle.”   他乌顺浓密的黑发涨满了她的眼帘。这一刻,他呈现的柔情近乎忧郁。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手背上,柳碧瑶的双颊烧得像两枚熟透的红杏。她下意识地要抽回手。溥伦用劲不大,柳碧瑶却挣脱不得,他抬眼,手仍旧摩挲着,灼灼眉目钟于流情,嘴角开始扬起一弯奇妙的弧度。   柳碧瑶烧得面红耳赤。她喜欢他,可她还没准备好去接受这逾越常规的亲昵,她也没理由去接受他的亲抚。不论是酒精的蛊惑还是夜色的迷惑,他更没有借口去向一个尚且陌生的女孩展开温柔攻势,甚至,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柳碧瑶猛地抽回手,“我该走了。”   月轻如夜的魂魄,风一吹就战栗。满室春色初锁,风声粗,吹得窗帘腾飞如链。溥伦慢慢地起身,看着她微微笑着。柳碧瑶被看得一僵,他伸手熟练地揽过她的腰,不待须臾,一片温软贴过她的唇。 第38节:世情如汤(11)   馥烈的酒气纠缠着柔软的鼻息,一阵紧似一阵的馥郁,温热辛辣得宛若毒药,让她晕眩。心里骤起骤落,抚在腰间的手劲加大,恍若一梦的窒息感。睑睫轻拂过面颊,柳碧瑶睁开双眼。   温存是真实存在的,可与传说中的甜蜜毫无关联。   柳碧瑶狠狠地推开溥伦,一时两人僵直地对立在那里。她面红似霞,愤恼的眼神很明确地告诉他,她非常不愿意。   他错了。   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黯淡了下去,溥伦低头吻了她的手,未触及,柳碧瑶已抽身离去,老房门吱嘎了一声,盖过了园里的啾啾夜虫碎音。   楼道里只有细碎的脚步声,柳碧瑶下了楼,抱膝坐在幽暗的楼梯口。夜色轻拥起一个朦胧世界,柳碧瑶的心口像有团乱丝堵在那里。适才的温存仿佛是酒精所聚积起的一场游戏,与她原先想象的美好格格不入。是什么促使他这样去拥吻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孩?还是,这场醉人的游戏迟早会随着酒精的挥发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门开着,灯光转不过楼道,只在楼梯口烙了个昏黄的圆光圈。柳碧瑶突然站起身,放轻了脚步重新往楼上摸去。   从楼梯口看去,翠色的凉丝被又有一半滑到了地上。再往前走几步,见溥伦躺在床上,胸口随呼吸轻微起伏着。他是真的睡着了。柳碧瑶进了房间,利索地关好窗户。返身时,她带过留在椅背上的外套。柳碧瑶一甩手,把外套掷在溥伦熟睡的脸上。   楼下近园的小厅里还亮着灯光,照得一株入户藤蔓的梢头翠绿尖青。小厅里漫漫细语,倒被静谧的夜色烘托得十分清晰。柳碧瑶放缓了脚步,竖起耳朵听闻动静。乌泽声掌柜剥着花生壳,慢悠悠的话语飘过窗缝。   “……年纪轻轻的,又独自一人在上海,难免寂寞。”   接下来是段老爷子的声音,“这么说,十三格格已回去了?”   “回去了。格格的身子骨向来不好,回法兰西有专门的大夫照应……”   “听说,当年的那位洋驸马就是位医生?”   “是啊,专门进宫给格格看病的。这一看,把心也看走了……”   段老爷子向来早睡早起,今晚是兴致大好,有精神陪乌掌柜闲侃。柳碧瑶听得无趣,把毛巾扔进水盆里,风似的转进了内廊。   夜气浓,段老爷子和乌掌柜所在的小厅处于洋房内间,并无外人经过,寥寥话语不防人。谈话声时高时低,渗过粘了萤虫的翠色纱帘。   “……这么说来,那幅画并不在格格手中?”   “可以确定。”   “当年闹得沸沸扬扬,说这幅画要是被带到了法兰西,再追回来就难了。”段老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国宝流离失所二十多载……国运衰而宝器无辉啊!”   “十三格格身子虽弱,倒是心明眼亮。就算她带走了那幅画,想必也不会交到洋人手里。”   段老爷子听得激动,突然用拄杖戳了一下地面,提高嗓门说:“这朝廷有朝廷的规矩!私自通婚已是不可饶恕之过,岂能再将国宝交付到异族手里?虽说是前朝的格格,金枝玉叶之出身,可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嫁夫从夫之理放之五湖四海皆行得通,她带出去的东西就是夫家的。就算洋驸马无所谓,其他的洋人会放过吗?尔等迂腐也!”   乌掌柜不能反驳,只好连连称是。   老爷子捋捋胡子,敛去激昂愤慨的神情,放轻了声音问道:“泽声啊,你说,为什么格格当年要费那么大的劲,硬要把这幅画带出去呢?”   “听说是为了避开东洋人的视线……” 第39节:风露初零(1)   第六章 风露初零   夜渐渐走向深处,变得更为斑斓。黄浦江上的渔火混淆了天边的星斗,粼粼点点沿着水的流向闪烁不停。狭窄的里弄里,风刮过来搓麻将的洗牌声,大有不点破清晓大梦不罢休的气势。   遥望段家的洋房,偌大的房子里只亮着一小格,玉兰油密的叶子筛过光线,地上只有光影如晕。   夏夜炎炎,阁楼里热气蒸腾,再加上心绪不宁,柳碧瑶没有丝毫的睡意,干脆打了赤脚坐在通往阁楼的梯口乘凉。她是亲眼看见乌掌柜出了小厅,段老爷子甩着长辫子一边陪着走,一边还同掌柜的闲声细语地说着。俩人走到大门口时,乌泽声向段老爷子行了个古式的大礼。柳碧瑶见怪不怪,任何人同老爷子打交道,都尽量遵循前朝遗留的规矩,博老爷子开心,无论他们的内心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敷衍,甚或特意行之而讽之。   段老爷子进屋寝息后,洋房唯一的亮格子也灭了,被裁破的夜色重新缝合。拂面的风缓缓抽去热意,湿热隐去了大半。柳碧瑶的视力逐渐适应暗光,一个淡影浮现,她看清楚了。   通往园子的石柱下靠着个人,藏青色的学生服与夜色无异,正望着云际那轮弯月发呆。   看来情感不顺的人都喜欢心思缥缈地赏月,平常看起来风流洒脱的段少爷也不例外。柳碧瑶忽然站起身,拍拍裙底的灰,朝段睿走去。   由于赤着脚,行处便是静谧无声。柳碧瑶的身影像一个轻浮的黑纸,挣脱出夜的深色,轻灵灵地飘到了段睿的面前。   看到柳碧瑶那双闪亮的大眼睛突然凑近,正凝神思考的段睿不禁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往后一靠,后脑勺磕在硬邦邦的石柱上,痛得他叫了一声。   柳碧瑶哧哧地笑出了声,目的达到了。她是故意的。   “你吓我!”段睿揉了揉后脑勺,恼怒地说道。   “我睡不着。”柳碧瑶按亮了廊里的小灯,灯光霜似的洒下来。   段睿一听,也颇有同感,“我也睡不着。”   两人在石阶上坐下。石阶旁,阿瞒栽的那盆醋栗开始结果,一串串青实的果实掩在厚密的叶子中。柳碧瑶摘了片叶子,捏在手里感受叶片丝丝的凉意。她半低着头,揉弄手里的叶子。这个简洁安静的侧影像极了某人。很多个夜晚,他就是这样看着她,闻着她发丝的清香,互诉情话。   风声寂寂,段睿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温柔,“你为什么睡不着?”   “阁楼里太热了。”柳碧瑶晃荡着垂空的脚丫子,使劲把揉碎的叶渣子扔远。她不经心地反问:“你呢?”   段睿败兴地垂下脑袋,半天才说:“你又不懂。”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也伸手扯过几片叶子,扯得青珠果乱颤。忽然他又抬头打趣地问道:“梧桐妹,你交过男朋友吗?”   “没有!”柳碧瑶极其果断地回答了这个有些无趣的问题。   段睿嘿嘿地坏笑着,玩笑的兴致更浓了,“这么说,你还没有被人亲过。”   一缕清风吹过,这句玩笑话点中了柳碧瑶今晚的心事,轻松的神情不见了,眼神变得遥远。馥郁的酒气似乎还萦绕在她的口鼻之间,辛辣甜苦糅合着并吞下去,烫得她心悸。很快地,她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同样坏坏地朝段睿笑着,“当然不是!”   这下轮到段睿吃惊了,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谈过恋爱。他没想到从不掖心事的柳碧瑶会隐瞒得这么好,忙问:“谁亲过你?”   柳碧瑶挑了挑眉,说:“不告诉你。”   “你撒谎,你连男朋友都没有交过,谁亲你?”   柳碧瑶咬了咬唇,笑得有些甜蜜,她晃了下脑袋,说:“就在今晚。”   段睿这才意识到柳碧瑶说的是真话,他表情复杂地盯着她好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般说:“你说的是亲脸吧?洋人都这样打招呼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脸。”   段睿死盯着柳碧瑶的脸,确定她说的是实话后,随即一副受了刺激的恶心状,“你这傻瓜!”   柳碧瑶腾的一下跳下台阶,逆着灯光与段睿对视。她瞪圆了眼,目光灼灼发亮,像只被触怒而伸出尖细爪子的猫。柳碧瑶想开口辩驳什么,一时找不出言辞。她心里骤然划过的想法竟然是:他说得对,自己的表现简直像个傻瓜。   段睿觉得好笑,嗤的一声没了笑意,反而兄长般询问起缘由,“你们见过几次面?”   柳碧瑶底气不足,这个问题让她彻底感到沮丧,“两……三次。”   “离他远点儿。”段睿一脸万事不出其所料的模样,正经八百地说,“男人喝多了的时候,通常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当然,”他的脸上浮过一抹促狭的神色,“也有人以这个为借口为所欲为,先小人后君子。”   这番善意的劝言像块浮冰浸过她热切的幻想,冷水慢慢敷灭那点儿刻意维持的星火。仅存的那丝甜蜜像是被骤然惊醒的美梦,突然间丧失了它全部的意义。陷入爱情的女孩是敏锐而伤感的,炽热夏夜里,柳碧瑶感到一股冷气围笼着她布满汗意的肌肤,从内到外徐徐渗出,丑陋至极的心理感觉。   段睿继续说:“我认识溥伦,他算是我姐的朋友,我们见过几次面。”   “那又如何?”柳碧瑶不喜欢段睿说话的样子,更不喜欢他这句“他算是我姐的朋友”,她的脑子里闪过段依玲在溥伦面前言词亲切的样子,还有她殷殷为其擦汗的娇然模样。女人之间的感应交流无需示意,她当然明白段小姐的意思。   “谁都知道溥伦先生喜欢光芒四射的美女,尤其是金发洋媛……”段睿嘲弄地笑了一下。人人都有其所好,譬如他,就喜欢温柔静美的女子,长发微涟,宛如春声细语沁入心间。个人喜好一贯是任何人都无法逾越的规则。段睿正声道:“他是不会喜欢你的,别再让他……”   “我愿意!”柳碧瑶大喊一声。这喊声分明带了些许哭腔,划过夜的寂静。   一阵穿堂风吹过,已有睡意蒙的呓语从楼上的窗口飘落,“三更半夜的谁在园子里?” 第40节:风露初零(2)   段睿被她激烈的反应震住,半晌,轻声道:“随你。”转身进了里屋。   夜加深,煤油路灯霍霍燃烧,被灯光冲淡的清凉月光轻浮在窗棂上,剥除了几许烦热。里弄里的搓麻将声依旧狂风暴雨般进行着,三两声带情绪的侬语蹦跳着掺和进来。   柳碧瑶躺在床上,沉浸在无边的沮丧里。她细细咀嚼着段睿略显直白的话,说得似乎句句都在理,可她就是不愿承认,蠢蠢欲动地继续寻找反驳的借口。   柳碧瑶第一次失眠了。   搓麻将声不知什么时候戛然而止,夜虫也停止了机械的唧唧声。直到东方微露白,柳碧瑶才合上沉重的眼皮渐渐睡去……   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在第二天的早晨下起了细雨。青雨临空,雨脚如缲丝,纠缠进彻夜开启的窗户,浸润得纱帘黏腻在墙上。风携带雨丝鼓荡进阁楼,抛掷下几滴凉凉的水珠。柳碧瑶睡得沉沉的,不觉辰光已转迟。   阁楼的门突然轰响了一下,像是有人使劲踹了一脚。小素尖刻的下巴从门缝里挤进来,满脸的尖酸阴戾,“尤嫂说了,偷懒扣你工钱!”   柳碧瑶被响声惊醒,睡意还没来得及消散,人已经猛然坐起。小素向来惧怕柳碧瑶这架势,以为她要冲过来找自己算账,嘴里咕哝了句骂人的话,急急忙忙地下了楼梯。   晨雨不急不缓地泼洒着。由于睡眠不足,柳碧瑶的脑袋涨得厉害,眼也发酸。昨晚的事情像一场梦,梦境十分清晰地延续到今日,她最终要去解决它。   今天是周日,段家的一大家子人都在,阴雨天气又不便出行,这座被雨水浸泡的洋房里就弥漫开一股舒懒适意的气息。柳碧瑶一般起得较早,早餐都是她和其他两位佣人准备的。烤热的面包片和温热的牛奶是给段小姐的,熬的粥和几样小菜是给段老爷子的……按个人喜好做各式餐点,再一一送到餐厅里。   柳碧瑶推着餐车从餐厅里出来时,隔着荡漾的雨水,瞥见段依玲和溥伦站在廊角说着什么。段依玲又换了套行装,这次是套洋装,及膝的裙子,短袖高至肩头,露出藏了一冬天的白臂。   媚而不妖,举手投足间柳眼花心般袅娜成无处不在的风景。   溥伦明明会说国语,段依玲却喜欢用法语交谈,一腔软语口音。也许是口音问题,溥伦听得有些吃力,他不时耐心地纠正段小姐的语法错误,引得段小姐咯咯娇笑。后来段依玲对柳碧瑶说:“这叫抓住机会练习,懂勿啦?”   昨晚的酒精使溥伦看上去有些憔悴,眼里也泛起了几缕血丝。他还在耐心地指点段小姐的语句练习,柳碧瑶忽然感到心疼。   “碧瑶。”心情好的时候使唤粗活丫头都是温柔的,段依玲巧笑倩兮,“去厨房准备长棍面包和咖啡。”   柳碧瑶哦了一声,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溥伦,她在等,等着看他注意到她时的眼神。   溥伦果然看到柳碧瑶了,他很有礼貌地微微示意,眼神里却不是纯粹的招呼。柳碧瑶由此确定,他肯定记得昨晚的事情。   雨水被风吹得疏密不匀,柳碧瑶没有立即挪动脚步,她直视着溥伦的目光,意在寻求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或者,她要他读懂眼里的询问。   溥伦的脸被酒精浸得过于苍白,一头稍卷的浓发就显得更为乌黑。他看着柳碧瑶,突然浮起一丝笑,唇角牵动一弯上扬的圆弧,这骤然打破了刚才稍显认真的神态,变得不严肃起来。   段依玲侧对着柳碧瑶,她笑得清爽怡人,仿佛一不小心,她的侧脸就会亲吻上溥伦的胸膛。她觉察地转过脸,见柳碧瑶愣在那里,现出不耐烦,“去呀!”   柳碧瑶习惯了段小姐的使唤,她说什么她就去做什么,这次也不例外。柳碧瑶照常哦了一声,往厨房走去。没走几步,柳碧瑶眼里的泪开始绕着圈儿打转。这样巨大的身份差别柳碧瑶体会得前所未有的深刻,这莫名的想法分外明显地盘绕在心头,使她本已纷杂交缠的情绪更加茫然。   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个使唤丫头。   柳碧瑶软绵绵地走进厨房,有气无力地冲咖啡。小勺子悠悠打着旋儿,那股平常香浓醇厚的味道今时也失去了魅力,蹿入鼻中竟觉不出滋味。她又没睡好,整个人恍恍惚惚。   这时,厨房里的老帮厨进来,拿着半湿的抹布扫了下柳碧瑶的胳膊,“别冲了,客人走了。”   柳碧瑶哐的一声扔下勺子,几乎是跑着出了厨房的小后门。   来厨房取茶的段睿刚好进来,见状,一时好奇也跟了出去。   厨房后门通往后花园,园里常年背阴,一堵围墙隔绝了车水马龙的街道,丰雨弱光催得满园繁花似锦。围墙根有扇极少开启的小门,门外便是街市,只要从段家大门口出去的,必然经过此道。 第41节:风露初零(3)   铁锁已生了锈,雨水渍过,锈迹越发旺盛。柳碧瑶使劲地掰着锁子,无奈锈渍黏合,牢固得不见一丝动静。柳碧瑶狠狠地捶了一下门,把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在这把锁上,眼泪已冲出眼眶。   被惊动的梢枝抖落雨水,露珠般倾泻在脖颈里。旁边伸过一只手,轻巧地一拨闩,门便开了。   段睿什么都没说,只是帮忙把门打开。他并没有取笑柳碧瑶满脸的泪水,探出头,朝街道上看了看。   溥伦打着一把伞,刚巧经过门前。   细雨雾捻烟搓般朦胧了周围的景致,雨水在脚下如油漫开,吸入鼻腔的那股凉意竟比刚启封的酒还浓郁。柳碧瑶应该冲出去,怒视着他,上前问个清楚。她是个丫环没错,可也不能随意被人欺负,更不能仗着她对他的好感而随意做出狎昵犯忌之事。   激愤之情锁在喉头,一时找不到出口。两人对视着,团团烟雨中,溥伦的表情分明比她还无辜。   “你过来!”段睿拽着柳碧瑶的胳膊,把她拽到溥伦的面前,“说吧!”   即使柳碧瑶不说,他也会替她讨个公道,好歹她也是段家的人。更何况她是林静影的妹妹,这层特殊的身份关系虽然没有被捅破,无意中已让他形成了某种亲近的观念,类似于未来小姨子的暧昧不清的观念。   “说呀!”这样的口气竟带着段依玲式的不耐烦,真不愧是双生姐弟。   这让柳碧瑶如何开口?   溥伦不解地看着两人。他近乎不知情的表情彻底打碎了柳碧瑶的信心,漫天淫雨徐徐消散她心头淤积的浓烈情感,她灰了心。柳碧瑶的鼻子发酸,她一把甩开段睿的手,拖着哭腔喊道:“你别烦我!”   段睿不允,硬生生地把柳碧瑶拽到溥伦跟前,他铁了心要替她讨个说法。   段睿鲁莽的动作和柳碧瑶伤心的表情触发了什么,溥伦开了口,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段先生,和女士谈话的时候,请注意您的态度。”   段睿听闻,冷笑一声,仿佛这是迄今为止他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有意思。那么请问这位先生,面对女士的时候,什么样的态度才算是礼貌的?”看得出来,他不喜欢溥伦,不喜欢他这张洋溢着异国风情的,精致俊美得足以迷惑所有女性的脸孔。这从第一次见面时就下了定义的,今天算是肯定了最初的这个想法。   溥伦没有回答他的话,举步来到柳碧瑶面前,替她遮住了头顶上漏雨的一方天。风淅淅,那缕轻盈的香味透过雨的潮意游到柳碧瑶跟前,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如果可以,我想冒昧请这位小姐今晚到敝舍用膳,”溥伦加了几个字,“以示歉意。”   扔垃圾的老佣人冒雨出了园子,瞥了一眼站在雨中的三个年轻人。   轻雨像是洗净了柳碧瑶的哀伤,心境瞬间明亮,连她自己都惊异这微妙快速的转变。段睿来不及使眼色告知她该怎么回答,见柳碧瑶的脸色已像是一丛迎风怒放的牡丹,点点雨滴点缀其中,藏不住的明朗艳丽,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柳碧瑶低下头,说:“我愿意。”   六月的天气如女人善变的心情,雨说停就停。几片轻灵的云彩愉快地游历在绞尽阴雨的天空,一株鲜艳的花枝带着露水,探出墙外。   柳碧瑶欢愉的身影闪入屋内。   段睿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冲她喊:“被欺负了可别后悔!”   今天的活计不多,柳碧瑶得空抽身去石路的成衣店选了条凉爽的棉纱裙,试的时候觉得太素,又跟老板换了条缀细花的布裙。这几乎花了她所有的积蓄。她把一摞铜钿放在柜台上时,心情是愉悦的。   柳碧瑶从小耳濡目染衣食无忧的少爷、小姐们花哨迷离的情感生活,明白所谓的“约会”是怎么回事。虽然柳碧瑶不可能像段小姐那样有本钱把自己拾掇得隆重而典雅,可她也会动员自己一切的热情来呈现内心不逊于任何人的感情。   况且,这次的约会对她来说很重要。   天色转暗。园里,清风逐动树枝,黯黯红蕉犹带雨,花骨朵被雨刷出粉嫩的淡红色。柳碧瑶像只快乐的小鸟,衣裳整新地去赴约。   阿瞒蜷着身子坐在枸杞架前,落寞地盯着段小姐转入房里的倩影,驻留一个孤独的背影。   段睿堵住门,懒懒地说:“你真的要去?”   “当然。”柳碧瑶的脸色清娆得像只小杏。   “祝你好运。”段睿耸耸肩,进了门。他回头看了一眼柳碧瑶渐渐走远的背影,双手拢在嘴边,喊:“别哭着回来!”   雨后的马路明净得能倒映出行人和楼房的影子。柳碧瑶小心地避开过往车轮溅起的水花,这段不长的路她走得分外上心。   这份突然而至的邀请似乎比那晚的亲昵来得更让人措手不及,她边走边思忖着,他邀请她仅仅是为了表示歉意还是对她也有那么点儿好感?或许如乌掌柜所说的,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在上海,难免寂寞?柳碧瑶视他并不陌生,没有多虑只身前往所能引发的各种可能性,他毕竟是个体面的人…… 第42节:风露初零(4)   欢乐让柳碧瑶忘了彼此悬殊的身份。街道越加宽阔,也越加幽静。围墙拐过弯去,一座掩映其中的西式小楼,在晚霞中融解成朦胧醉眼里的情态,又似一位冷艳的美妇,高傲得让人难以接近。   阁楼开了一扇小窗,窗口一盆纤长的植物,晚风拂过枝条,如一把收不住的柔细发丝。   开门的正是溥伦,一件白衬衣,随意,也更亲切。他见到柳碧瑶,便绽放一个明亮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请她进去。   屋里的陈设对柳碧瑶来说是新奇的,古木镂花的橱柜,水晶灯。楼道里铺满法式瓷砖,内天井隔出一线狭窄的天空,临空垂下几盆卷翘的吊兰。格局过于齐整干净而显得冰冷,只有客厅墙角的一个大理石壁炉,能赋予初到此地的客人连绵遐想:飒飒冬风起时,披一条毛毯,安静地享受那股火焰倾吐的热情。   “请坐。”溥伦示意,“喝点儿什么?”   “茶。”   柳碧瑶坐下,陷入柔软的沙发中,随即又如海浪般涌起,舒服极了。如果不是在人家家里做客,她会把整个身子蜷缩进沙发里。段家大多是硬实的红木椅,她没享受过这份待遇。   溥伦进去备茶。柳碧瑶舒适地靠着沙发背,抬头盯着头顶上的水晶灯,嘴边带着满意的笑容,发自内心的。水晶灯微微晃动,轻风过时奏响细韵,凝住满室澄澈的霜华。   又一阵风,扇得内室虚掩的门啪啪地响。柳碧瑶怕门被风刮过发出巨大的声响,起身去关门。   柳碧瑶把着门环,忍不住好奇地往里探了探。这是间书室,两扇紧挨的落地窗,窗外是浅绿深红的园林风光。一个镶嵌入墙壁的高大书架,上面排列满红封绿皮涂金粉的外文书籍,厚重书香中透出奢华。橡木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厚书,蘸墨的水笔随意放在旁边,仿佛适才还被主人握在手里。柳碧瑶想,他刚才是在这里看书吧……   眼眸移动间,一卷半摊的画引起了柳碧瑶的注意。这卷低调的画轴在这样一个书房里是不起眼的,柳碧瑶还是注意到了它,只因她太熟悉那个老渔夫和那只鸬鹚了。墨迹很淡,扑散在如绸光滑的纸上,那质地和印象中完全不一样。她竟然忘记了自己藏有这半幅原画,更忘记了溥伦也在找这幅画。   柳碧瑶忘情地摊开画纸,没有发现溥伦已经站在身后。   丝丝缕缕的茶香飘来,柳碧瑶这才惊觉。她的心一下提到喉咙口,像是偷窥别人的秘密而被发觉,惊惶失措地退了一步,那卷干燥的画纸哗啦着掉到桌上。她怎么可以随意翻人家的物品?虽然是幅赝品,不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但给他的印象多不好……柳碧瑶低下头站在那里,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等待裁决。   溥伦倒是无所谓的和气样,他把画纸卷了卷,扔进画筒里,像是对待一件很随意的物件。他把茶挪放到柳碧瑶面前,请她坐下,一边说:“这是我母亲的画。”   柳碧瑶懊恼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翻看的……”   溥伦呵呵地笑了,“没关系,这只不过是幅赝品,我还里有好几幅一模一样的画在书柜里。”   这下轮到柳碧瑶惊奇了,她张大嘴巴,惊讶道:“这么多!”   “是的。遗憾的是,没一幅是真的。”溥伦用勺子搅着茶汤。他端来一小碟白糖,问柳碧瑶:“要放糖吗?”   这是西方人喝茶的习惯。柳碧瑶摇摇头,“我喜欢清茶。”   重新放晴的天空流过淡淡的晚霞,园里的水池有雨后涨满的痕迹。风寸寸爬高,抖落树梢间密密的雨珠。和溥伦的谈话是愉快的,柳碧瑶彻底放松了自己。彼此独处时,他也是轻松的,这与和段依玲相谈的时候不同,在柳碧瑶面前他能剥除礼貌所加的负荷,不去理会社交规矩所定的条条框框。即使有好几岁的差异,仍然都是年轻人,于是可以无所顾忌。   在柳碧瑶看来,溥伦还不知道他要找的画所蕴含的秘密,他甚至不知道画里藏着一个秘密。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在寻找这幅画。我当时想到的原因是,母亲很喜欢这幅画,她要收藏,于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她只是告诉我,画还在中国。”   “没有其他的原因吗?”   “等我长大了些,交了女朋友,我又开始猜:也许是母亲的初恋情人留给她的礼物,”溥伦笑笑,“所以她连我的父亲都不曾提起。要不是我无意中发现,或许她连我都不会告诉。”   “你……有女朋友了?”柳碧瑶听得最清楚的是这句话,含在口里的茶突然变得无比苦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在巴黎……”溥伦看着窗外的晚霞,眼眸里星子闪动。他转过头,眨眨眼睛,“我现在的想法是,这幅画很值钱,连段鸿也……” 第43节:风露初零(5)   柳碧瑶低头不语,捧着杯子小酌一口茶水。她突然抬头问:“你为什么来上海?”   “为了我的母亲,为了能帮她找回那幅画。除了我的父亲,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他能和她谈论这么多私密的话,柳碧瑶也是满足的。她问出心里最疑惑的问题,“那幅画,原来就是你母亲的吗?”   溥伦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   “那它是怎么弄丢的?”   “我母亲的故乡在北……北方,她和我父亲来到上海,买好船票准备去巴黎。轮船启程后,她才发现画弄丢了。据她所知,经手这幅画的,只有她和她的贴身佣人。”   “那个佣人……是她拿了这幅画吗?”   “极有可能,所以我母亲一直都在找她,可惜杳无音信。”   “佣人为什么要这幅画?”   “我说过,”溥伦嘴角一弯,“可能是它很值钱。”   “她叫什么名字?”   “佣人姓潘,叫潘惠英。”   这个熟悉到已经揉进骨血的名字忽然从一个看似与其毫无关联的人的口里说出的时候,那种感觉像是旧梦突然被扯破一个口子,与现实辛酸地糅合在一起,迅速黏合成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无数个晦暗的夜晚,潘惠英躲过柳保的视线,在灯下细细观摩那幅画,她每次都会说:主子会来接我的,她的画还在我这里。   娘不是为了钱啊,她不惜挨柳保的棍子,把画保护得好好的。可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娘,柳碧瑶的泪珠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可怜的娘啊。   柳碧瑶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她一哭就要哭个痛快,任谁在她面前都一样。   溥伦一惊,“你怎么了?”   柳碧瑶抽噎着,指指胸口,“我,我难受。”   晚风越来越急促,翻泼尽残留在树梢枝头的雨水。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柳碧瑶靠在溥伦的肩头,这样的姿势使她逐渐安静下来。   溥伦轻抚着柳碧瑶的背,心里渐渐明朗。看样子,也许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书房的灯亮了,照得近窗的花枝如覆霜雪。柳碧瑶的情绪似疾风卷过,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阴云拖走雨脚,脸色放晴了。雨洗梨颊微泛红,她接过溥伦递来的手绢,不掖心事,开口便说:“她是我娘。”   这真是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溥伦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要找的人竟然有了明晰的线索。他今晚邀请柳碧瑶的初衷是为了打听有关段家古董店的消息。柳碧瑶身在段府,经常出入古董店,说不定知道他要的某些消息。那个被段老爷子重用的乌泽声掌柜可不是等闲之辈……那幅画,也没这么简单。   看眼前姑娘的样子,她肯定知道些内幕。   柳碧瑶的思绪遥遥,咬着唇,哽咽道:“我娘她……死了。”   悠悠江水东逝去,季风吹老了翻卷于江面的水波。一水之隔的彼岸,琵琶古音琳琳,声音在被雨水洗亮的月下飘扬得格外清亮,有美人清唱。古老的弹词带着一点点的颓丧,美人顾自寂寞着、喧嚣着、庄重着、轻佻着,靡靡之音轻裹极致的香艳,随风穿梭到对岸。不认浮生若梦,却知人生如戏。   小楼里烛光燃起,连彼此的表情仿佛都经过了如水烛光的浸泡,明媚喜人。溥伦笑着说:“请女孩子吃饭的时候,我喜欢点蜡烛。”   银质刀叉贵气逼人,握在手里有着沉实的质感。碟子也是精巧细致的,一切都那么顺应人意。柳碧瑶却对着面前的那块带血丝的牛肉,发起了愁。   “这么用。”溥伦以为柳碧瑶不知如何使用刀叉,很耐心地示范。   柳碧瑶看着溥伦刀起叉落,一块硕大的牛肉瞬间切成细整长条,然后很优雅地用叉子送到嘴里细细嚼咽。她看得有些发憷,“它还没熟。”   “这样才好吃。”   溥伦看柳碧瑶没动,又说:“可能是不习惯。你喜欢吃什么?”   远巷深夜的歌声不休,弹词幽远,掺进清凉夜风飞过江水。柳碧瑶想起了什么,欣然说:“码头边的小馄饨。”   江边的风很凉,点点渔火倒映进清清江水。街上还有几拨行人,风荡起先生们的长褂或女士们的裙摆。柳碧瑶所说的馄饨摊在铜仁码头边上,她曾花几角铜钿买了一大碗,那时正赶上肚子饿,记忆里的味道是鲜美的。   馄饨摊头一盏玻璃风灯,老板的面色和蔼而平淡。有住在附近的小富女挎着轻巧的饭匣子,摆动腰肢来买馄饨。竹架上,细微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幽明不定地映亮了柳碧瑶兴奋的脸。   “不要香菜。”柳碧瑶对老板说。   两人在结满露水的长凳上坐下。溥伦被柳碧瑶的情绪所感染,拿起筷子夹着碗里的馄饨,他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终究是不习惯。   柳碧瑶喝了口馄饨汤,不解地问:“你不吃?” 第44节:风露初零(6)   “我不饿。”   想想也是,他刚才吃了大块牛排。柳碧瑶饿了,自顾拨拉着碗里的馄饨。夜晚是清凉的,馄饨是美味的,身边的人是优雅的。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呢?   老板抽出竹片敲了敲梆子,击节音使夜江上空更加空凉幽深。   “我的母亲,”溥伦说着,“她不喜欢法国菜。为此,我的父亲特地请了位中国厨师。”   “那个厨师做的菜好吃吗?”   “我尝过,不习惯。可我的母亲喜欢,很喜欢。她说法国什么都好,就是吃的东西不够美味。”   “那你的父亲喜欢中国菜吗?”   “他和我一样,不怎么喜欢。”溥伦想到了什么,说,“你知道有道菜,里面是放鸡爪子的……”   “我们这里叫凤爪。”   “你喜欢?”   “喜欢。”   “鸡的爪子……”   “好吃,我最喜欢香卤凤爪。”   ……   夜风渐渐袭来,道旁的梧桐树影婆娑翻滚。几条街道之隔的天主教女校,寝室里的灯刚刚熄灭,女生们活络的思绪并没有因为夜色而沉静,反而更加兴奋地寻找着宣泄的出口。灯灭后,沉寂几秒的寝室响起了微小压抑的谈话声,声音逐渐放大,夹着嬉笑。   段依玲从自己的被窝里爬出来,月光泼进室内,她身上的丝质睡衣莹莹亮着暗光。   她摸到林静影的床前,轻推了下,“睡过去一点儿。”   林静影往里挪了挪身子,让段依玲在身边躺下。她正想着心事,也睡不着。   “哎,”上铺的女生发话了,“你俩有什么悄悄话,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躲在被窝里讲多没意思!”   “就是!”另一个女生附和着。   窗外忽然晃过一阵灯光,细碎地抖进门的罅隙。光亮晃动着,随着人的脚步时明时暗地印在走廊上空。不知谁喊了句,“兔子嬷嬷来了!”   整个宿舍顿时安静下来,段依玲想回到自己的床铺已经来不及了,一阵急促利索的钥匙碰击声过后,门被打开了。   灯影从门缝里移过来,短短地贴在墙上。嬷嬷放轻了脚步,举高了灯,一一照过各个床铺。灯在段依玲的空铺前停了会儿,忽然又划过来,照亮了林静影铺上,头朝里躺着装睡的两个人。   女生们偷偷地睁开眼看着,期待接下来的热闹。有好事者不知好歹地哧哧笑出声。   嬷嬷今晚的肝火特别旺盛,说的话中洋结合,夹生米饭似的,那声音在夜里就像一张干燥的纸被撕开,刺得人耳朵发疼。她严厉地斥道:“Mademoiselle段!”   段依玲知趣地爬起来,慢悠悠地踱到自己的床前,婀娜的步态在修女嬷嬷面前显得尤为轻盈诱人,半透的睡衣下闪现青春饱满的胴体。她一步三摇地来到床前,突然扯过被子,像块木头般直挺挺地躺下,再也不动。   事态并没有像某些好事女生想象的那么激烈。嬷嬷咕哝了句模糊的法语,转身提着灯走了。灯光出了门,半明半灭地消失在女寝室走廊的尽头。   段依玲瞪着发暗的天花板,发泄似的骂了句,“老菜皮!”   昨日雨浓,今朝日头仍然逼人,晒得道旁的树叶子卷了半边。街上行人稀疏,忙碌的大多是靠拉车维生的车夫,赤着黝黑的胸膛和大腿在烈日下卖力糊口。整座城市坠入沉闷的热气中,炽烈的阳光成为唯一的主角,用明亮的线条勾勒出被暑意裹卷的众生之态。   段家园里绿意葱茏,阿瞒戴着一顶草帽,神色虔诚地分拣出被虫蛀蚀的病果。井旁的枸杞子压满藤架,大有到秋季果实殷殷的架势。   一股热风袭面,门被推开,青衣黑裙的窈窕身姿闪入园内。   段小姐回来了。   阿瞒像是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女神,从未与其交流,但相见时就是心神澎湃。他开启笨拙的口舌,招呼道:“咋回来了?”   这个时候,段小姐应该在学校里,只有周五晚上,车夫何三会到校门口接她回家,周日晚上再送她去学校。   段依玲眉轻眼淡地擦身而过,她不习惯和下人打招呼,更讨厌双手沾泥的农夫。对于阿瞒这样不懂遮掩自己火热眼神的农民,她从心里厌恶。跟他打招呼是不可能的,骂他是找自己的麻烦,掉自己的身价。最高明的做法就是双目空空地走过,当他是园里的一棵长歪了脖子的丑树。   段依玲白皙的双颊被晒得绯红,额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她从未在烈日下走这么多路,若不是什么突发的事情,起码也会撑把绢伞遮遮正午的流火。   尤嫂刚巧经过堂前,见到段依玲也很是惊奇,问道:“怎么回来了?”   “被开了。”段依玲有气无力地回答。   尤嫂一听着急了,一边嘱咐佣人准备冰镇毛巾,一边问:“怎么被学校开除了?发生了什么事?” 第45节:风露初零(7)   “问题就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段依玲平淡地回答,想到那个兔子嬷嬷,转即又恨恨地说,“女校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同时被女校开除的还有林家小姐林静影。林静影没有段依玲那么无所谓,她也是顶着一头热辣的阳光回家的,只不过到门口时,已是满脸委屈的泪水。林静影的确是委屈,她没做任何错事,就因为段依玲在她的床上躺了会儿,双双被轰出学校了。   扰她心绪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段睿多久没来找她了?他不像从前那样几乎每个夜晚都在她家门口投颗石子,约她出来,再柔情蜜意地互诉衷肠。而她不愿意再去段家,怕见到那张相识相似的脸,更怕柳碧瑶会对段睿说起什么。如果这样,段睿会怎么看她?她不想和贫苦伤感的过去有任何的瓜葛。   这是个心结,越想越纠结。稍一思索,便左右着她全部的情绪。今天的事情算是替她的心结找了个可以宣泄的理由,林静影哭得很彻底,梨花泣露般不堪禁受一丝柔软的风。   林家的佣人秦嫂看到林静影这副模样,啊呀了一声,没开口问平常沉默不语的小姐,径直进屋找七夫人和林老爷去了。   “七夫人!七夫人!”秦嫂喇叭似的站在楼梯口喊着。   从楼道里探出一个白面细眼的佣人,说话柔声细气如林老爷,“夫人出去了。”   “那老爷呢?”   “老爷这会儿大概在书房里。”   林秋生正躲在书房里欣赏那幅《仙子渔夫图》,房里金赤交加的色彩被光线所强调,在画纸上漫开一抹深红。他神情迷醉地摩挲着画卷,啧啧地咂了咂嘴巴,“真品可以卖多少钱呢……”   在林秋生看来,这年头,只要有银子,哪怕是个太监,他照样可以妻妾成群。早年在宫中,他就极尽所能地敛财,为的是让余生锦衣玉食、镂金错彩地辉煌度过,以弥补他前半生愧为男子的缺憾。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更坚定了他的信仰。   当年,要不是那个该死的宫女潘惠英,十三格格的这幅画就是他的!潘惠英,如今早喂鱼了吧……想到这里,林秋生拨弄起堆积在面前的一叠崭新的银元,银元哗啦啦地相互撞击,银光闪烁,他高低起伏的手势纯熟到了优美。   “老爷!”仆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把沉浸在优雅梦境中的林秋生吓了一跳。林老爷操起尖细的嗓子,像训着宫里的小太监,“急什么急!整日神神叨叨的,股间的宝贝又长出来碍着你啦?!”   后园的榴花开得如火如荼,一只蝉躲在树荫里,纺纱似的织着细细的声线。林秋生本来就怕热,颈里的蝴蝶结又像是和他与生俱来就是一体,再热也不会解下来。   他满脸的油汗,耐着性子听仆人说完,拿起帕子抹抹汗,拉长声调又急又气地说:“这孩子从不会惹什么事的呀,怎么就被学校开除了?”   “小姐她也没说清楚,就一个劲儿在那里哭。”   “哭?那样子肯定是受委屈了!这还了得,备车!我亲自去学校问问清楚。”   这会儿正是瓜果成熟的季节,果农们挑着担子、提着篮子在兜售新摘的瓜果。连绵不断的叫卖声把沉闷的空气搅得更为烦躁。林老爷的大洋车驶入浮动的人海,七弯八拐绕到了孟神父路。   教堂的大钟恰好走到整点,浑厚的钟声绵绵飘荡到弄堂巷口,淹没了小贩们卖力的吆喝。   阳光歇在钟楼的尖顶,光芒如箭。   校警粗暴地赶走一个蹲在校门口卖李子的农夫,再整整衣帽迎向大洋车,满眼满脸的殷勤,“林老爷。”   林秋生不停地擦着汗,却没打算从车里出来,反而示意司机把车开到偏离校门的一块空地上。反光镜里,段老爷子正坐着黄包车从后路抄近。   黄包车停下,校警同样亲切可人。老爷子把辫子梳得油光整齐,辫尾缀一颗宝珠。大热的天气,他穿着宽袖大袍,腰间扎根织锦的腰带,身板挺直,步履不乱,双目炯炯有神。   段鸿瞥了一眼角落里那辆沉默的大洋车,深意莫测地笑了笑,问校警:“林老爷也是为了儿孙之琐事?”   校警弯腰称是。   段鸿哈哈大笑,反剪双手踱进校园里,边行边吟:“跛者不忘其行,哑者不忘其言,聋者偏欲听声,盲者偏欲窥光。”   看着段鸿的背影消失在校园,林秋生的眼角抽搐了几下,始终没下车。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老不死的怪物!一边又为林静影的事情着急。他想到七夫人也可以解决这麻烦事,便问司机:“七夫人呢?”   司机规规矩矩地回答:“七夫人上静安寺请愿去了。”   脸上的汗水条条爬下,林秋生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公,他急急示意,“那你过会儿去静安寺接七夫人过来!”   热云团团凝聚,在天空倒转翻腾起来。快到傍晚的时候,下了场干净利落的雷阵雨。夏雨沁心,暑气卷走了大半。园里的杏树枝梢沉重,碧叶下探出只只湿漉的妖娆熟杏。   柳碧瑶坐在阁楼窗前,拖腮凝思,手里是那张卷曲的古画。窗外的江水和烟流动,烟水浩渺的江边,浮着几朵安静的白云。徐缓移动的渔船货轮吐出细蒙柔和的白烟,烟雾随风的走向缓缓飘散。   由于柳碧瑶的伤心,溥伦没多问画的事情,柳碧瑶也就没对他说起有半幅画在她这里。就算他不问,柳碧瑶也迟早会对他说的。   这幅画原来是属于溥伦的母亲的,那么她应该把这幅画还给人家。如果娘还在,她也会这么做的吧?可只有半幅……另外半幅呢?只有半幅画,该怎么交代?是不是娘把另一半分开藏好,为了不被柳保发现?   柳碧瑶的脸颊泛着嫣红,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想到甜蜜开心处,漾开一个柔媚的笑容。   他对她说,明天见。 第46节:此情飘洒(1)   第七章 此情飘洒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坠于西方的弦月像支即将燃尽的小烛,薄光轻轻摇晃。柳碧瑶起得比往常更早,今天的活比较多,为了能按时赴约,她必须抓紧时间。隔壁的小素还睡着,鼾声很不雅地飘过来,柳碧瑶撇了撇嘴。   天色转亮,晨光涂抹得枝叶鲜妍,柳碧瑶在厨房里忙活开了。吊在檐下的腊肉、风鳗已干透,要收进来;老厨师秘制的糟、酱、卤等等人间烟火味十足的美味要依次放好;昨晚未清理的垃圾废物今早要拾掇干净……   天光从老虎窗折下来,渐渐强过室内的灯光,天已大亮。厨房的活儿是繁琐的,热气跟随升高的日头逐渐搅浓,柳碧瑶忙得鼻尖冒汗,心却如骊鸟引歌于初绿的柳梢,就快扑棱着翅膀飞向高空。   段睿带着一脸未褪的睡意进了厨房,他通常都这样,随意找点儿吃的就去学堂。他看到柳碧瑶,没多大的惊奇,开锅揭碗觅食。柳碧瑶知道段睿心情不好,她那晚并没有哭着回来,相反,溥伦还把她送到段家门口才回去。她笑得比春花还灿烂。   哪能把人家想得那么坏呢?柳碧瑶有些得意地斜睇段少爷一眼。不过想到他也是为自己好,柳碧瑶就收了眼色,说:“那个锅里的饭是昨晚剩下的,新煮的粥我帮你盛好了,就放在桌上,盖着盖子的那个碗。”   “谢了。”冷冷的语气。   柳碧瑶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段少爷烦闷不已,她不和他计较。况且,林静影,现在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柳碧瑶拖过一条凳子,摆好,捋捋裙子,利索地踩上去,再顺势攀上更高的橱柜。   “你干什么?”段睿不解地问。   “换灯泡。”柳碧瑶指指夹在墙角的一只五烛灯泡。经年累月,佣人借着它的俯照,煎、炒、蒸,灯泡被油烟熏得状如烂梨。也许是夹在墙角不易被发现,厨房里其他物件都是干燥整新的,愣是没人想过换掉它。   段睿突然大声说:“你别碰它!”   柳碧瑶吃了一惊,伸出去的手生生缩回。段睿两三步来到面前,拉灭了灯泡,面色急惶,气急败坏地说:“你这笨蛋,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要在往常,段睿说她笨,柳碧瑶肯定还击此刻她只是喉咙一哽,转念一想,的确是危险,人居高临下脚步不稳,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来。   段睿向她伸出手,换了副轻柔的语气,“把手给我。”   柳碧瑶没接,搭住他的肩膀,撑力一跳就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柳碧瑶轻轻巧巧地转身,裙摆绽开百合的弧度,轻灵的背影闪出门外。   又是一个晴好的天。   溽暑很快蒸腾,网一样笼罩着纵横斜曲的弄堂。几位老太摇着蒲扇守在风口,堵得弄堂喧扰不堪,难以通行。   车夫何三把黄包车停到阴凉处,他在等,等段小姐的身影飘出门口,他就上前接送。   柳碧瑶出门给乌掌柜送饭时,恰巧碰到段依玲嘻嘻哈哈地上了黄包车,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段依玲隐入车篷遮出的阴凉里,轻声软语嘱咐车夫跑往女校。   雨水剪齐巷石缝里的茸茸细草,内墙探出几朵粉花,梢间莺语婉转。不知谁摘了古董店门口的铜铃,迂深的巷子好像又深了几分,飘进巷内的袅袅细风贴墙而过,吹拂得门前的青布绞着身子乱舞。   柜台上放着一叠小票,乌掌柜捉笔描着什么,侧对柳碧瑶的身子比以往佝偻,连鬓间也添了一把霜丝。古董店不见繁忙,掌柜的却似乎越来越忙了。缕缕时光如刀铦利,人老仿佛是一瞬间的事,转眼满梳白霜。   墙根结着几缕腐朽蛛网,一片草叶颤颤地粘在上面。柳碧瑶看得心酸,拿起闲置在墙角的扫帚,几下挥扫干净蛛网。偌大的店里只有一位老伙计,不知道东家是怎么想的。   “别扫了,扫得灰尘蒙蒙的,过会儿还要吃饭呢。”乌掌柜转过身子,把那沓票锁进乌木柜里。 第47节:此情飘洒(2)   “不扫更脏!”柳碧瑶干得起劲,扯过一条抹布擦起了柜面。   乌泽声笑道:“你有空帮我把后院的各朝花瓶都擦干净,我给你算半个月的工钱。”   这倒是笔不错的收入,可以买盒好胭脂。柳碧瑶眼一转,想到了别的条件,有样东西暂时比胭脂、蔻丹更能吸引她。柳碧瑶扔下抹布,用惯常的亲密笑容对乌掌柜说:“我不要钱。”   “哦,那你要什么?”   “我要……”柳碧瑶想着如何措词,“掌柜,可不可以送我一幅《仙子渔夫图》的赝品?”   乌泽声抬头,镜片后的眸子凝了精练,眼尾的皱纹犹如拉出的蛛丝牵扯到额角。他神情莫测地看了碧瑶一眼,两根胡须拂扫过唇际,“你要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这个只不过是随口说的,柳碧瑶想,有了临摹也许更容易找到另一半,那幅仙子图她毕竟不熟。柳碧瑶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人能够画出这样相似的画,难道那位画匠见过原画?乌掌柜肯定清楚。这么想着,柳碧瑶问道:“那些赝品图是谁画的?”   “谁画的?”乌掌柜一副好笑的样子,“你到城隍庙,花五角铜钿,随便请个蹩脚画师就可以给你描出一幅像模像样的《仙子渔夫图》。用不着上我这里讨,亏了。”   “那……”   “那些老爷少爷公子哥儿,求的是收藏,找不到原画,退而求其次要幅精致逼真的赝图。请个专业的临摹古画的师傅,多花几大洋也无所谓,讲的就是附庸风雅。今年流行的就是这个。”   “既然他们没见过原画,怎么能够画出逼真的赝图?”   乌掌柜嘿嘿一笑,凑近柳碧瑶问道:“你认为呢?”   柳碧瑶摇摇头,“我不知道。”   “这里的学问就深了。这临摹造假可不是近一两年才出现的,这是老祖宗的传统。真品一问世,就有赝品相随。比如唐代的画,唐宋元明清各朝都有临摹的,越传越广,真假难辨。可真品就那么一幅,你钻研得再深,也蒙蔽不了。”   “如果真品传到后来,只剩一半了……”   “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真是太可惜了……”柳碧瑶支着脸颊,手指在柜面上画着圈儿,她越想越糊涂,画真假难辨,又不能随便拿出来请人鉴定。她再问:“掌柜,你见过真的《仙子渔夫图》吗?”   “没有。”   “这幅画很值钱吗?”   “我说过,要的人多了,再不值钱的东西都能抬高身价。有人求其财值,有人要其……”话戛然而止。   柳碧瑶耳尖听出意味,“这画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乌泽声背过身,灰白的长褂盖过黑布鞋,背影清瘦见骨。碾茶声清紧如敲玉,辗转地送到柳碧瑶耳边。半晌,乌掌柜才吐出句话:“不知道。”   柳碧瑶提问的饱满热情丝毫不见减弱,她还想问什么。乌泽声返身,脸上浮起一个怪异的笑容,笑得剥筋见骨,“那个半洋人托你问的?”   柳碧瑶的脸红了,否认道:“没有,是我自己想知道。”   她不喜欢乌掌柜叫溥伦“半洋人”,他明明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还一起喝过酒。段家的人好像不怎么喜欢溥伦,比如段睿,乌掌柜。当然,除了段依玲。   乌泽声从柳碧瑶的表情中琢磨出了什么,这毕竟还是把心事写在脸上的年龄啊!他轻叹口气,反而语重心长起来,“他人闲事莫多管。”   柳碧瑶挺倔地顶了句,“这又不是闲事!”   那晚,溥伦送她回家。夜色深浓,段家门口的煤油灯火焰幽蓝。他浓密眼睫下星眸深邃,似含情态般漾起令人感动的深浓笑意。他对她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柳碧瑶是不会对任何人透露的。   乌泽声甩甩算盘,“他就是个洋人!”   柳碧瑶顶道:“他不是。”   乌泽声斜睨一眼柳碧瑶,笑道:“小姑娘知道什么。这人是哪里人,最重要的是看他在哪里长大的。我和他谈过话,了解。”   “他妈妈不是洋人。”   “那只能说,这里是他母亲的故乡,和他无甚关系。”乌泽声正色道,“来店里要画的西洋人还少吗?他们没什么区别!这画落在谁手里都不要紧,就是不能落在洋人手里。西洋人,也包括东洋人。”   他是为了他的母亲。柳碧瑶拧着眉毛,敲得柜面咚咚响,却不说一句话。   乌泽声摆弄好一碗茶,笑容平缓漾开,低低地说道:“年纪轻轻的,就当了租界的督察长……”   阳光慵懒地斜穿过巷口,柳碧瑶拎着空饭匣出了古董店。乌掌柜这里怕是套不出什么来了。她懒懒地抬头看了一眼碧蓝的天空,风卷过云端,白云魔幻似的流向苍穹的另一方,夏日心情本应是狂放的。   忽然想起还有活等着她去忙,柳碧瑶飞快地跑起来,跑出巷口,敏捷地穿过车流人流,身后鸣响一两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 第48节:此情飘洒(3)   日渐转西,弄堂里唱响尖锐的弹词,歌声沿着拖长的日影拉开声线。从楼上看去,城西夹墙里的榴花,像是燃起的一簇火焰,烈日下绽开胭脂般浓艳的花萼。过往的人潮依旧稠密,等到日影沉西夜色起伏时,所有的浮躁才能随清夜渐渐沉淀。   一天的活计终于忙完了,阁楼里很安静,柳碧瑶坐在镜前梳着自己的长发。头发被风轻轻撩起,光滑的镜面呈现出她的面容。柳碧瑶把着镜框,仔细端详起自己的容貌。   两道眉毛弯弯,眼波微漾,双颊很自然地透着红,嘴角不笑也是微微翘着的。垂落的发丝添了几许慵懒和妩媚。柳碧瑶故意做了个柔曼的手势,侧着脑袋,手指缓缓穿过发间,看曼妙风情轻裹上肌肤,波光流转间多了一层暧昧的诱惑……   她嘻嘻地笑了,把头发拢到后面,熟练地扎好辫子。   暮云烧红,过往的行人车辆都镀上了层厚密的金色。柳碧瑶趴在窗口,看车流交织的路口,期盼能在这里见到他。   晚风穿过密密叠叠的梧桐叶,溥伦的身影很准时地出现在路口。风吹动他的黑发,发丝与衣摆和风轻摇。   “哎——”柳碧瑶朝他招招手。   溥伦听到了。隔着被梧桐叶剪碎的晚霞,流金的阁楼窗户,风灌进柳碧瑶的袖口。鼓荡的纱帘旁,她的笑容比晓日还明亮。   快乐的情绪是很容易被感染的,溥伦挥挥手,回应她的笑容。桐叶翻飞,晚霞欲燃,柳碧瑶欢快的身影掠过阁楼通梯,穿过葱翠的园子,飞似的来到大门前。   她站在门前,拢拢耳旁零落的发丝,舔舔唇。一只小雀啁啾着隐入浓稠的枝梢,暮色掺进风里,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段家的老佣一身干净的白丝凉衣,从内堂出来,朝柳碧瑶示意有人找她。老佣向后门撅撅嘴,连带头的微转,面色平淡得不能再平淡,意思是那乡下人在后门等着。   溥伦在前门,谁又在这个时候来找她?柳碧瑶转到后门。   清漆斑驳的门外,夕阳照出一个青黑的影子。老汉的黑布鞋布满灰尘,看得出他赶了远路,开襟衣摆缝了个大白补丁。天气热,脱下的外裳扎在腰间。柳碧瑶明白了老佣的淡漠,认为是她的乡下亲戚找上门来了。可柳碧瑶不认识他。   老汉浑浊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柳碧瑶,半天才说了一句乡音浓厚的话,“都长这么大了……”   “你是谁?”   “我是你隔壁家的柳伯啊,孩子。”老汉的话音有些莫名的战栗,眼里现了泪花,“回家看看吧……”   第二天天未亮,一辆洋车磕磕碰碰地碾过柳家村的田埂。一朝膏雨洗净水田,稻苗初抽穗花,远处一湾如镜浅水,青灰的天地间点缀几尾鹭鸭。   再熟悉不过的风景,几年时光如逝水,潺湲地敲响故人幽梦。柳碧瑶没睡好,眼圈泛了青。薄薄的晨雾涌进车内,她觉得冷。看着比记忆里狭窄许多的小径在车轮下铺延,沉滞的感觉一下聚积于心底,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柳伯没说多少话就走了,说是找了她很多年。娘死了,柳保也死了。柳碧瑶有一刹那的怔忡,眼底发涩却涌不上泪水,这个狠心把女儿卖掉、把妻子逼死的男人是死是活与她何干?心里空得发疼,柳碧瑶想,哭吧,或许掉几滴眼泪,迷惑人的悲伤又会随风飘远,就当无所用心地做了一场清梦。   溥伦同她一起回柳家村,他说有车,可以自由接送。晨雾薄凉如水,他也没睡好。柳碧瑶靠着车窗,眼神沉溺哀怨。她侧脸对着他,乌亮的发辫垂到胸前,带点儿幽怨的安静。溥伦把外套盖在她的肩上。   到了石皮弄,那座熟悉的土房毫无遮掩地映入柳碧瑶的眼里。低矮,阴暗,向天草蹿出瓦隙,在风中摇摆着柔嫩蓬松的身子。小墙土块疏松,阴湿处爬满翠色秋藓。推门进了里屋,潮湿的味道无可避免地钻入鼻腔。缺了几块瓦的屋檐,光线直入屋内,那张被大烟熏得发黑的破损木床,静静地摆在墙根。   早年身世如风里烛,即使残泪滚滚,火光焚灭,那缕呛人的烟依旧剥茧抽丝般刺激着眼目,顽强如结在梁角的蛛网,断了再结,结了再断,成了记忆深处一丝挥之不去的忐忑和尴尬。   弄口的房门开了,小脚阿婆出了门,阿婆白发皤然,精神依然很好。她挪着小脚,挎着一个细竹篾筐去河边淘米,经过柳保的房子时,煞有介事地伸长脖子瞧瞧里屋。按理说阿婆见了柳碧瑶必要拉住手,言长语短地唠叨一番,这次却是小心翼翼地移动眼珠瞅了下,马上又缩回脑袋,加紧脚步往河边走去。   “薄命爹娘厚福女。柳保的俩闺女命硬,克死爹娘!”阿婆压着嗓子说了句。   喜欢看热闹的孙寡妇这次也没张罗着坐在门口观望,房门锁得比谁都紧。 第49节:此情飘洒(4)   村子比任何时候都安静。那次来柳保家的一伙异地流氓把未经世面的村民们都吓住了,流氓翻腾了整个房子,说是找什么东西。柳保家能有什么?稍微值点儿钱的东西都在镇上的当铺里。有人说柳保是被吓死的,有人说柳保烟磕多了翘了,也有人说是被那伙人给活活打死了。   晨雾敛了大半,阳光透过云层直射下来。河边的水竹老得长满回环,水流穿过根基。一个身影出现在河岸边,空袖子晃荡着晨风,背上搭着一个大行囊。   晨际是人返乡之际。   他路过石皮弄,见柳保家的院门开着,忍不住好奇地往里探了探,恰巧柳碧瑶也回过头来。   阿良暗叫一声不好,转身想溜。柳碧瑶喝住他,“你站住!”   阿良知道自己跑不掉,反而镇定下来,悠然地转身。多年的混混生涯使他变得更滑头,也更痞。他伸出那只独臂,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说:“你别过来!我跟你可没任何瓜葛,当年卖你是你爹的主意。”   不等柳碧瑶开口,他接着又说:“你爹的死和我没关系,我这几年都在外地。”   阿良不理柳碧瑶杀人的眼神,坏笑着。他瞄了眼柳碧瑶身后的溥伦,心绪起伏扭转,嘿嘿地笑着说:“要不是当年我送你去上海,你会傍上富贵人家的俊俏公子哥儿?”   滥言痞语听得心火旺盛,柳碧瑶向他走去。未及身边,阿良下意识地推了她一下。   一直沉默的溥伦跨步上前,喝住他,“哎!”   阿良见势不好,拔腿就跑。柳碧瑶蓄在眼眶里的泪滑落,她弯身捡了块石子,奋力朝阿良扔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看着阿良闪入里弄,柳碧瑶再也忍不住,蹲下,把头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泣。   洋车沿着新碾的痕迹折回去,惊起了栖息的水鸭。黄犬空吠几声,吠声被白墙黑瓦弹回,减弱消失。村民们陆陆续续出了门,站着或蹲着,聚满巷口,窃声讨论起柳保家的旧事。   车轮在泥泞中行进,慢悠悠的。柳碧瑶睡着了,累极了的酣睡。她把头靠在溥伦的肩膀上,车身颠簸,柳碧瑶的脑袋也时不时地晃着。   出于同情,或者是怜悯,溥伦有意无意地拉近了和柳碧瑶的距离。他侧身拥她入怀,让她睡得更舒服些。柔软的身体和温暖的体温充斥他的臂膀,溥伦拂去柳碧瑶的额发,吻了吻她的额头。   浓重的晨雾完全散去,太阳开始竭尽全力地诠释着热情。阳光烤得地面发亮发白,深弄里的女声尖尖地飘散出来,不知疲倦地传唱着艳声丽曲。   段家的大阳台五彩斑斓。尤嫂吩咐下人开了樟木箱,把段夫人、段小姐的薄厚衣物搬出来晒晒霉气。呢的、绸的、织锦缎的、罗缎的、乔奇绒的……搭在石柱上,或披挂在箱盖上,一块一块的浓彩。风卷过时,犹如无数仙子长空舞袖。   段老爷子的书房背阳,冬暖夏凉。翠色的滴水观音吸饱水分,那份绿就沾了点儿鲜艳,丝丝凉意渗出叶面,房间里清爽怡人。段睿坐在书桌前,翻着一本厚古籍,翻了几下又换一本。一时桌面上摊满了蓝皮古本。   “少爷,”佣人来到书房前,敲敲门,“林小姐站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进来。”   段睿一个箭步冲出门外,手里的书掉到地上,书页哗啦啦地翻过。   林静影站在树荫下,神情淡淡的,被枝梢裁碎的光线细细地抖落,及膝的白裙子烙上点点光斑。夏天干燥,她的裙服就更显轻巧,敷了湿气的双眸如一剪秋水,波光袅袅细风纤纤。   一段日子不见,她又瘦了几分。   段睿竟不知道如何开口。以往相见,两人携起手转入行人稀少的巷弄,软声细语诉说不断。偷得空隙,他会啄吻一下她的唇,呢喃厮磨如一对同浮绿水的鸳鸯。   犹疑和欣喜间,举止也变得生疏起来,段睿挠挠脑勺,先打招呼,“嗨。”   两人慢慢地踱着,段睿不自然地摆弄着手指,他想拉她的手,心里似乎有了什么隔阂,只好作罢。林静影低头,安静地走着,发丝掩过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   就这样不声不语地来到了一幢小洋楼前,平拱窗洞,红瓦斜屋顶。门口一棵高大的合欢树,花季已过,合欢敛去了芳魂艳骨,再追寻不到靡丽幽香。   树下突然蹦出一个卖花童,举着一枝半凋的玫瑰,童音稚嫩,“先生,买朵花吧。”   段睿笑了,接过那朵玫瑰,并多付了点儿钱。小童欢天喜地地蹦远了。   “送给你。”段睿郑重地把花递送到女友面前。   林静影的脸忽然红了,她接过花,非常轻地说:“谢谢。”   这一带行人稀少,靠着洋楼的巷子很窄,从二楼阳台上垂下的小花一朵紧挨一朵,挂满长枝,粉色花瓣暗如茶烟,仿佛风一拂过便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50节:此情飘洒(5)   段睿伸手揽住林静影的腰,稍稍用力,林静影的背就紧贴着巷壁。段睿抱住她,唇贴上她的唇,轻软地、小心地吻起她来。花香沁入肌肤,思念灭了又明,只有这份柔软欲舍不能。良久,段睿捧起她的脸,眼里波光流动,“我想你。”   这是林静影可以想象的关于美好的极限,只是如果,如果她同他一样,与生俱来拥有一个高贵完整的家庭,是不是会更完美、更般配?要是他知道了她原来的身份,会怎么看她……压在心底的自卑感一点点地放大,不可救药。林静影笑得无比苦涩。   段睿拥住她,在耳边说:“今晚陪我去看戏吧。”   林静影点点头。   段睿很高兴,拉起她的手往回走,“那我们得抓紧时间。”   回去的这段路,气氛很活跃。段睿又像以前那样,讲些好玩的笑话逗她开心,他喜欢看她笑的样子。   不知不觉又回到段家门口,段睿说:“我去拿戏票。”   “我在这里等你。”   段睿不勉强,返身进了屋里。林静影站在树荫下,稍有不安,她希望柳碧瑶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一辆洋车停下,车里出来的正是柳碧瑶。长途跋涉,她的脸色很疲累,眼睛还是红红的。柳碧瑶一眼就看到林静影,并向她走去。   林静影往树后躲,眼睛看向别处,她就当迎面走来的是一个陌生路人,她希望柳碧瑶也把她当成路人。柳碧瑶并没有因为她的躲闪而收敛步伐,倦怠的眼神反而有了光,带着游丝般并不友善的气息。她站在林静影面前,说:“柳保死了。”   林静影捂住嘴,很快的,她面色镇定地回答道:“这和我无关。我无所谓。”   “你满意了?”   林静影忽然大叫起来,“我说过,他们和我没关系!”   这尖利的叫喊把刚跨出门的段睿吓了一跳,林静影与他对视的刹那,觉得天旋地转。她推开挡在面前的柳碧瑶,返身跑了。   段睿喊她:“静影!”   林静影跑得更快,白裙翻飞。   柳碧瑶面无表情地踱进大门。   段睿感到颓丧极了,两指一松,戏票像两片干瘪的落叶裹进风里。   光线漫过窗纸,在室内柔和地蔓延开。这是一间卧室,布置得柔软而暧昧。低平的大床,床头放着一只精巧的牡丹纹漆盘,盘里有两个酒盏歪倒着,余下的酒水沿着柜面滴滴答答地渗进榻榻米。   床上很凌乱,让人想象适才的云雨激情。女人起了身,捡过抛在地上的外袍,随意地披裹在赤裸的身体上。袍子松松垮垮,遮不住香肩,动辄滑落,现出一抹慵懒酥胸。经过欢爱的肌肤异常柔滑,加之室内光线朦胧,女人整个身子像是涂了层蜜蜡,她的脚步轻盈,仿佛是一尊丰满的纱剪美人,逆光融入浓郁的香艳氛围内。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外袍已完全滑落至腰际。女人梳着被弄乱的长发,黑发披散,与白皙胴体轻缠,欲望在光滑的镜面急速蔓延。   一双手从背后抱住她,抽去她腰间的袍结,女人柔腴的身体完美地呈现在镜中。那双手加大力度,引诱出女人的欲望。女人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软音,仅存的一丝犹豫迅速敛去,失了魂魄般任由自己的身体主导着意识……   观音阁前,香炉里的巨香释放缕缕青烟,石砌的经幢围了圈髹朱漆的木栅,栅内满是粼光点点的铜钱,熏了佛香,枚枚仿若瓦鼓神钱。善男信女们燃一支清香,举过额头,弯身叩拜,神色麻木而虔诚。   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往寺院后门,天井里文竹碧绿,荷花新绽。旁侧一堵黄漆佛墙,内寺飘送出阵阵佛音。   后门是虚掩的,轻推一下就进入寺院。女人的发丝散了几缕在肩头,神色慌张,匆匆忙忙地穿过通道。散绝不去的诵经之音贯入耳内,让人起了一身的寒栗。   旗袍的扣子没完全扣好,露出一抹泛着红丝的胸脯。女人利索地扣好盘扣,再把发丝拢到耳后,轻吸一口气,穿过参神礼佛的男女,出了寺院的前门。一辆洋车候在门前。   “七夫人,”丫环开了车门,“老爷这会儿正找您呢。”   七夫人的脸色一变,马上又换了副闲人不问事的轻松神情,她捋了下前襟,问道:“什么事?”   “是小姐的事情。”   “小姐怎么了?”   “小姐这两天身体不舒服,不太愿意去学校……”丫环笨拙地说着,怕说得太过。   “知道了。”   七夫人侧身进入车厢,旗袍边晃出一截白皙的腿。洋车缓缓启动,寺院高空的香火鬼火般萦绕不去。佛音渐渐遥远,七夫人脸上弥留的妖媚荡然无存,眼神深处透出忧郁,浮上一脸病态的苍白。   林家宅子是安静而冷清的。林老爷书房前的露竹缺了水,发出一股难闻的竹腥味。 第51节:此情飘洒(6)   书房除了贴身的佣仆,林秋生不允许任何人擅入,七夫人很少来这里。她在心里从来不认这个丈夫,同时又怕他古怪的性情,对他向来是能从则从。若不是为了能有个温饱安身处,谁愿意同一个阉人结为有名无实的夫妇?而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个吃不得苦、过不了穷日子的女人……七夫人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快到书房的门口,七夫人忽然放慢了脚步。体内那股残余的燥热还在迂回,顾虑和猜忌从心底陡然泛起,她太了解她的丈夫了。   林秋生是从宫里出来的,弥漫于宫内的男女私情催生了他与生俱来的对风流韵事的敏感,加上林秋生本来就是个极端敏感的人,只要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七夫人想先折回去找林静影,步履犹疑之间,书房里一阵尖利的谩骂吸引了她的注意。七夫人放轻脚步,站在那露竹下,听着她丈夫气急的言辞。   林老爷的嗓音尤为尖利,仿佛能把书房的玻璃划破,“……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这样的纸张!你摸摸,滑得跟女人的腿似的,一看就知道是廉价货!我出钱可不是为了找人画这样的水货!”   下人小心翼翼地说:“老爷,那老板说了,最近这样的纸张紧俏,销光了。”   “卖光了?那就让他再进货,给我画幅像模像样的!”   “要不,请乌掌柜……”   “免了,”林秋生若有所思,“去求那只老狐狸,有什么好处?”   林秋生最近被一幅古画弄得紧张兮兮,七夫人不是不知道。其实,多年前就在找什么渔夫图了,林秋生呈现前所未有的热情,大抵就是图这古画在市面上的价钱。他爱财,如果能再发一笔大财,他当然不想错过。   说到底,自己不也是图这些身外物吗……林夫人勾起一弯莫测的浅笑,如果可以,她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画,能卖一个那么高的价钱。   心里正盘算着,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出了门,弯腰打了个招呼,照面时笑得一脸谄媚,“七夫人。”   七夫人的心尖陡然掠过一丝惊悸,她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霜纸般薄凉。   林秋生尖细的声音又响起,“把门带上!”   下人看着七夫人。七夫人压了压惊,轻声嘱咐,“你把门带上。”   段家园子外的墙衣在暖热的天气里变了颜色,热风团团从走廊外卷裹进来。柳碧瑶提着一大木桶的湿衣服,挪动沉滞的步履。胳膊有些发酸,她放下木桶,甩了甩手臂。   柳碧瑶累了,从未有过的疲累感。她靠墙慢慢坐下,抱着膝盖,遥望被房檐隔得支离破碎的几线天空。园里的树木又深了几分,啾鸣的鸟儿在绿荫里盘绕觅食。柳碧瑶呆呆地望向远处,一滴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   柳保死了,死得迅速而悄然无声,犹如他从不曾体会过的微渺人生。她回去的这日,柳家村的石皮弄里忽然来了许多似曾相识或者完全陌生的亲戚,一说是堂叔伯,要收了兄弟的房子。一说是柳保无子嗣,俩闺女一个给了别人,一个经年在外,迟早要嫁人成为外姓人,还是族里的宗亲替他收了这两间破瓦房为好。   看着那几张理由充分、志在必得的嘴脸,柳碧瑶不想说什么,她无所谓房子的归属。只是突然,心抽了一下,隐蔽在深处的苦楚如泛滥的海水漫过心头。从今以后,她无父无母,孤苦一人。她独自一人生活了很多年,这种孤独忽然之间有了具体的走向,现实得让人难以接受。   可生活还是要继续,不是吗?   柳碧瑶站起身,拖拉出沉重的湿被单,哗的一声展晾开。阔大的白被单甩出细小的水沫子,顺着风的走向,飘卷如鹤翅翻空。   花枝繁盛的段家园子里,阳光很舒适地铺展开。段依玲坐在白色遮阳伞下,白点花边洋装轻如柳絮,温和地裹着她苗条的身体。   一成不变的下午茶时间。   段依玲轻巧地拨弄着手里的小勺子,掸去沾在勺边的咖啡,叮一声搁在小银碟子里。她交叉着双手,下巴搁在手背上,同坐在对面的女伴淡然笑谈。女伴长了张圆脸,精致细描的眉毛十分不衬她的年龄,她侃侃而谈,平时能说会道的段依玲倒成了听者,时而插两句话,两人便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   这和林静影在一起时不同,林静影沉默而古怪的性格有时候会扫了她的兴。段依玲更喜欢活泼热情的朋友。最近,林静影越发孤僻,段依玲没能问出什么原因,也无所谓她和段睿处得如何。因为,段依玲的心思已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她需要和同伴分享她的艳丽心情。   “……他一个人住。有时候会在学校的教堂里遇见他。”   “刚刚来上海的吧?”   “是刚来,不过国语说得可棒了!”段依玲拿起小勺子,笑得很开心,“人长得也迷人。” 第52节:此情飘洒(7)   “你们开始交往了?”   “哪有!我们就见过几次面。上次他来过我家聚会。不过我还真看不出他的意思……”   女伴翻了个白眼,“你完了。”   段依玲嗔她,用勺子敲了一下女伴的手,女伴哈哈笑着。   这时,有人敲段家的门,很有礼貌地连敲了有节奏的三声。一个佣人奔出去开门,他打开门,和来者说了几句话,毕恭毕敬地关门返身。   段依玲看得好奇,问道:“谁呀?”   佣人答道:“是溥伦先生。”   “啊……我该走了。”女伴站起身,朝段依玲眨眨眼,“祝你好运。”   段依玲心神荡漾,她掠掠飘卷的发丝,盈盈一笑,“那下次再约你。”   看女伴款款离去,段依玲的心情高昂得如一只临空的秋雁,她连连嘱咐佣人,“你先请溥伦先生到客厅里坐着,我换身衣服就来。”   佣人现出为难的表情,照实说:“溥伦先生说不用进来了,没多大的事。”   段依玲不快,听他的口气好像溥伦找的不是她,反问道:“没多大的事是什么事?”   “先生找的是碧瑶。”   适才美好的心情像是突然被敲碎,说不明的情绪翻涌着上来,段依玲迅速敛去娇媚的神情,脸色判若两人。她低低地自问:“找她做什么?”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可能性,每种可能性在她看来都是荒谬可笑的,他同那个土里土气的丫头能有什么关系?   段依玲咬了下唇,执意吩咐佣人,“你先请他到客厅里。”   佣人照办。   檐下,几只乳燕破巢而出,在阳光下抖擞着新嫩的翼翅。一两声稚嫩的啁啾使人的心情也明亮起来。柳碧瑶怕掉落的燕泥弄污了新洗的被单,在上面覆了块白布,再用竹夹子夹紧。   阳光炙热,白被单迎空飘浮,托得柳碧瑶的脸庞更加细腻,多了一种陶陶然微醉微醒的神采。柳碧瑶忙着晾晒手里的衣物,没发觉段依玲已站在楼角,像是刚见面的那会儿,段小姐神情莫测地打量起她,不过这次,带了点儿不自觉的比较。   午后和煦的阳光踊跃地流入阳台内,柳碧瑶的鼻尖冒出细小的汗珠,双颊绯红。她使劲地挥抖着衣物,面容由于专注而泛起动人的光泽。沾了汗水的发丝黏腻在脸颊上,这并没有影响美观,反而使柳碧瑶有了某种天真娇憨的感觉。   段依玲从没如此用心打量过她,出于女人的直觉,她要在这个使唤丫头身上找出某个能说服她的理由:溥伦为什么来找她,他究竟看上了她哪点?   片刻,段依玲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她看到了柳碧瑶指甲上残留的蔻丹,雨摧残花后的一副惨相。段依玲不禁在心里笑出声来,到底是个乡下人!她甚至怀疑起刚才燃烧旺盛的妒火:有什么好比的,她怎么能跟自己比?溥伦来找她,是有别的事情吧。   柳碧瑶发觉了身后无声无息的段小姐,转过身子。   这一转身,段依玲刻意压抑的妒火又蹿起了火苗,灼烧着她的眼睛。那一剪水眸,像极了林静影。这正是段依玲最羡慕女友的地方。柔软的腰身,丰润的唇,一个转身便展示出其淋漓尽致的美。段依玲想,如果她打扮一下,是很美的,甚至可以比自己美。   以前怎么没发觉呢?伤感隐隐浮动在心底,甚至有点儿悲哀。段依玲是不允许自己在外形上输给别人的,尤其是这次。   柳碧瑶看不懂段小姐变化莫测的表情,想到可能又有活儿要忙,把湿漉漉的双手往裙摆上擦了擦。   段依玲的嘴角现出一个浅浅的讥笑,返身下楼。她边走边说:“去张记水果行买篮新鲜桃子,顺便送到客厅里。”   客厅里的光线昏暗,帘子放了半边,从外面折进来的光线涂抹出留声机光滑的外表。溥伦坐在椅子上,有点儿不安。他松了松领口的扣子,想站起身到外面等着,见段依玲着一身长裙,婷婷袅袅地出现在门口。   她见到溥伦,秋波送娇,红唇轻启,“能教我跳支舞吗?”   人声鼎沸的水果行和段家只有几条街道之隔,这里已是另一幅景象。四处乞生的小贩们见缝插针般蹲守在老城厢的街角和弄口,吆喝声或婉转或破碎,穿透在炙烈的阳光里都是卖力的。   水果行的老板熟悉柳碧瑶,拣出的桃子都是上等的。没费多少时间,柳碧瑶拎着满满一篮桃子往回赶。   河水环绕,穿过一座木桥,对岸是浓浓绿荫围簇的洋房区。镂空精致的大门旁,是几株被修剪的玫瑰,想必未等花事了了,女主人便用竹箩收集花瓣了。园内,两棵大树间吊着一张吊床,在风里轻灵地摆动。几个天使般的卷发小孩坐在水池边,赤脚踢打着池水,踢碎一池细碎如金的阳光。   在这排庄重贵气的洋房里,其中一座尤为显眼。阳光被园里的绿藤翠树隔得很远,油桐挺拔茂盛,迎面扑来的气息就更幽深潮冷,透着令人不适的神秘。 第53节:此情飘洒(8)   柳碧瑶认得,这是林秋生老爷的宅子,她就是在这条被封死的弄堂里遇到了疯婆子。心里这么想着,脚步加快。路过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往里瞅了一眼。   油桐树下走出来一个人,柳碧瑶没见过他这么冷的表情。段睿的眉头微蹙,像是灰了心后的平静,一个人慢慢踱出浓密的树荫。   从浓密枝梢间抖落的树影光斑逐风移动,几点光影间歇移过段睿的脸。他经过柳碧瑶的身边时,露出一个清浅怪异的笑容。柳碧瑶往旁边让了让,段睿一声不响地过去了。清风过隙,繁茂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洋房隐在团团浓重的绿荫下,阴凉不急不缓地沿着柳碧瑶的腿肚子往上爬。   林家的门突然间打开了,林静影白色的身影冲出来,她走了几步,伤心而茫然,“阿睿……”   园里,林秋生尖细的嗓音叫道:“要是段家那小子,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林静影果真站住,不动了。柳碧瑶忽然有点儿可怜她,林静影敏感的性格不单单是柳保造成的,她现在所谓的“家庭”能给予她什么?谁都知道林秋生的前身不过是宫里的太监,对于“妻女”交往的对象,他自然管得比谁都严。   柳碧瑶的嘴角牵了一下,返身往回走。林静影要把她当路人,柳碧瑶就把自己当成她的路人,彼此无瓜葛地擦肩而过。   走几步,身后愤怒的喊声生生拉住了她的脚步,“你站住!”   柳碧瑶转身,见林静影疾步走来,脸上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可怕表情,恨意,还有悲伤,与泪痕阴晦地交织在一起,把她原来姣好的面容扭曲成一张被仇恨啃噬的脸。林静影来到柳碧瑶面前,咬着牙问她,“你来这里干什么?”   柳碧瑶吸一口气,简短地回答:“路过。”   林静影并未善罢甘休。段睿来找她,对她说,过去的事就忘了吧,他无所谓。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可她从不这么认为。   林静影死死盯住柳碧瑶的眼睛,泪水涌出眼眶。她恨透了她!   “是你告诉他的?”   柳碧瑶是真的可怜起林静影来了,她轻笑一声,照实说:“我能对他说什么?”   “那他怎么会知道!”林静影嘶吼一声,双眼通红,脸上已是涕泪交错。   “我怎么知道。”柳碧瑶无法和她说清楚,想抽身回去。未转身,柳碧瑶的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火烧油燎似的痛。她手里拎着的篮子翻了,一只只圆润的桃子骨碌碌滚向四处。   潜伏在树荫下看热闹的小乞丐们倾巢出动,猴急地捡起桃子往怀里揣。   “你这是嫉妒!”林静影抽噎着,这是她能想到的理由,“你嫉妒我过得比你好!”   这时,七夫人出了门,婀娜步履间,浅色的居家旗袍在阳光下浮漾出细腻的光泽。她来到养女面前,淡淡地说:“静影,进屋去。”   说话的同时,七夫人的眼瞄向柳碧瑶。刚才段少爷来过,于是七夫人认为这是小女孩之间的争风吃醋。七夫人不大过问林静影的感情生活,在她看来,趁年少青春享受一下纯洁的爱情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哪像她,那时年纪轻,懵懵懂懂地嫁了个阉人,纵有多后悔也晚了。   七夫人看柳碧瑶的眼神也是柔柔的,甚至不带一丝责怪。她了解养女的性情。   柳碧瑶想回掴一巴掌的心思没了,嘴巴仍是很硬地回了一句,“你要是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林静影被七夫人带回屋里。树影剪碎阳光,细亮的鸟鸣声又环绕在四周。柳碧瑶发现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她咝咝地吸着气减轻疼痛,弯腰捡起篮子。   桃子散落四处,已经被捡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小乞丐还不知好歹地蹲在她身边捡着滚落的桃子,柳碧瑶挥起篮子,作势跑几步轰走了他。小乞丐跑得急,满怀的桃子又骨碌碌地滚到地上。   熟透的桃子破了皮,露出丰润的果肉。柳碧瑶沮丧地拾起破损的桃子。   “别捡了。”隐在树后的段睿现出身,伸手接过柳碧瑶的篮子。   光影移动,树影婆娑。柳碧瑶抬头的刹那,竟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第54节:如有隐忧(1)   第八章 如有隐忧   下了场晴空雨,燕子低低地飞过苏州河,河水清洌。一岸残阳,落日离开路边往左数的第五棵梧桐树梢移去,那里留下了晚暮细雨飘过的颜色。段家洋房里飘出暗弱靡丽的乐音,细如风,缠绕在这频雨频晴的薄暮远天。   段睿进了书房,看不出他的悲喜,只留给柳碧瑶一个不同寻常的沉默背影。柳碧瑶知其有心事,不多言语,只是用手捂了下发烫的面颊,提着新买的桃子往客厅走去。   推开虚掩的门,竹帘半遮半透地挡住窗外的阳光,光线微弱而零散地从缝隙间挤进来,勾勒出客厅里拥舞的一对璧人。   段依玲靠在溥伦的肩膀上,舞步随意而不凌乱。紧身蓝缎裙下探出一截桃红,柔美如清冷月光,华丽旋转间又带了一种阳光般的热度。那双薄透的黑色缠枝玫瑰丝袜撩人心弦地为肌肤裹上了层诱惑,目光落处便多了一层欲望。   段依玲深谙男女之间最本质的吸引是彼此身体的近距离接触,欲拒还迎的西洋舞就是为多情男女提供的最佳约会伎俩。由此,她坚信自己年轻妖娆的身体终究会成为异性热切眼神捕捉的尤物。他也不会例外。   张开的门缝透进光线,青布裙旁一篮桃子。段依玲顷刻间微转过头,高领挺括,她挺着脖子移过视线,那眼神近乎妖媚。   抚在腰间的手突然加大了劲,溥伦带着她旋到门口,急切又完整地结束了舞步。他松开手,微笑道:“失陪。”   所有的兴致瞬间枯萎败落,段依玲从美梦中惊醒,想起溥伦来这里的初衷是找柳碧瑶,自己的努力白费了。她看着追往阁楼的背影,委屈气急,跺着脚喊道:“溥伦!”   溥伦回头,双眸微闪,犹如夜幕下维多利亚港湾黑蓝的海水般令人捉摸不透,嘴角一抹难以忽略的似轻蔑又似压抑的笑意,“段小姐?”   这句意在反问还有什么事的话立马截住了段依玲的伶俐口舌,她再无理由留他。段依玲憋着一腹的愤懑,眼睁睁地看着溥伦顺外梯上了阁楼。   女佣小素住在柳碧瑶的隔壁,阁楼小通道往里的一个亭子间。当她看到柳碧瑶捂着鼓肿的腮帮子慢腾腾攀上阁楼的伤心模样,心情瞬间被点亮,神情明媚地说了句幸灾乐祸的话,“看那样子,肯定是办错事遭罚了。”段家很少体罚佣人,这让小素异常兴奋,她最希望看到柳碧瑶卷起铺盖离开段家,从此少个眼中钉。   看来离这天不远了。小素倚在楼道通风口,享受并不多得的清爽凉风。   履声响起,又有谁上了阁楼。小素歪着脑袋,楼道的光线折了个角,勾描出来客写意修竹般笔挺的背影。她看到溥伦敲响柳碧瑶的房门。   小素的脸顿时拉下来,啐一口,咒了句很难听的话。   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再安静地关上。这样静默的动作很容易就撩起人的好奇心,小素沉着脸挪到门口。房间里似乎很安静,他们俩在里面干什么?小素把耳朵贴到门上,倾听里面的动静。   模模糊糊地听着,挡了扇门,并不清晰的声线像是被掐细了,弱到无力传出门外。小素不甘心,趴低身子,透过门底的缝隙察看动静。   灰尘飞起,呛进口鼻。这么低的视野只能看到一只木床脚和堆在床下的杂物。小素看得无趣,准备起身时,一只皮鞋快速踩踏过来,吓得她赶紧闪到通道里。   门打开了,溥伦和柳碧瑶依次出来。两人转过廊角,消失在楼梯口。小素的眉眼之间渐渐有了一种扭曲的妒意,有什么东西弄得她极度不舒服。她看得清楚,那位体面的少爷是牵着柳碧瑶的手下了楼梯的。   “狐狸精,勾引男人的本事不小。”小素朝柳碧瑶的背影啐了一口。   过堂风卷进来,吹得门吱呀响着。柳碧瑶忘了上锁。小素心思一转,回身探头远眺。那对背影已渐行渐远,出了大门,融入车水马龙的喧哗街道。她极快地扯了下嘴角,推门进了柳碧瑶的房间。   夕阳拉长了光线,高处房檐的阴影水一样无声地蔓延进阁楼,热气酽酽,蒸腾着人的肌肤。一张老木床,一个橱柜和一套桌椅,再无其他的家具。桌上放着一本供孩童识字的三字经,旁边一袋启了封的吃食。   小素拿了那袋吃食,边吃边找柳碧瑶房间里她认为有趣的东西。拉出抽屉,里面只有剪子和针线,她重新推上。小素踱着步四处张望,悠闲地来到橱柜前,她钩住把手,轻轻一拉,柜里的东西就全部入了眼。   几套换洗的衣物,还有件小童穿的红棉袄。小素使劲地按了按棉袄,转手从袖筒里抽出一卷薄画。   展开画,画纸上一个古时的老渔夫和一只灰得掉了色的鸬鹚。小素嗤笑一声,“乡下妹!这样一张破画还当宝贝似的藏着!”   她觉得无趣,卷了卷画纸重新塞进袖筒里。屋里其他的东西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小素把吃食扔回桌上,哐当一声带上门出去了。   上海苏州河边的浅滩。皎月初升,一叶小舟穿梭在洒满冷月的密密的芦苇当中,橹声乃,芦花莹澈如冰雪,清冷得仿佛是梦中才能出现的情景。   两岸的渔户熄了灯火,一盏风灯悬在滩前的木桩上,混合着月色,积起一层水雾,裹着几点似明似灭的夏日萤火。   一个疯女人靠在木桩前,啃着白天讨来的食物。她望向逐渐行远的那叶小舟,眼里突然积满了泪水,麻木的神情变得生动。这样悲伤绝望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疯子的脸上。果然,她马上恢复了原先野蛮疯癫的神情。 第55节:如有隐忧(2)   “呸!”她朝远去的小舟吐着口水。   这突来的动静惊动了栖息在芦苇丛里的一只青鸟,它张开阔大的翅膀,划起一个水花,飞向与永夜缠绵的月光深处。   远处钟声已响。   钟声乘了月色,越过盈盈江水,扑散在繁华城市的各个隐秘的角落里。法租界南部,一座小洋房的玻璃窗关着,听不到钟声。从里屋透出的灯光挤破夜色,一只青鸟敛翅歇在枝头。   溥伦把一杯热牛奶递到柳碧瑶面前,回头给自己斟了半杯红酒。他晃了晃满杯透亮的颜色,抿了口酒,半开玩笑地问道:“你还手了吗?”   受了委屈向来是独自承受,今时突然有人关心起她,而且是已把他放在自己心里的人。柳碧瑶的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   “如果下次有人掴你,你就回她两巴掌。”溥伦蹲在她面前,把牛奶放在柳碧瑶的手里,看着她,“嗯?”   敷过冰块后,脸上的红印消了大半,只是泪水决了堤似的,不停地滑落。柳碧瑶郑重地点点头,心里是满满的温暖。   “今晚想吃什么?”   南市的一家老饭店,行行黑瓦密密地覆在屋顶,翘檐上勾着半个月亮。饭店靠近里弄的一角冒出滚滚炊烟,对着马路的一端,有红面油光的食客挺着小腹陆续进出。   “先生太太里面请!”堂倌满面热情,白巾往肩上一甩,把客人请了进来。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堂倌已把菜谱递上。溥伦对柳碧瑶说:“想吃什么就点。”   柳碧瑶不大识字,问起堂倌来。堂倌很热心地推荐本店的招牌菜,“……用上等陶器闷钵,钵底铺上撮净毛根的肉皮,再放干贝、冬菇、毛豆、春笋或冬笋、青菜、风鸡、再加姜、葱、糖、酒,白烧加盐,红烧加酱油。酱油是扬州四美酱园的古法特制的秋抽……钵盖用湿布围着,以免走气。煨剜肉用的是大炭基,火力持久均匀,熬炖八个小时,连钵上桌。这就是本店最负盛名的嫩、香、腴润、油而不腻的狮子头。”   堂倌滔滔不绝,脸上浮动三分得意,很好地配合着他的口才。柳碧瑶这才知道做狮子头也能这么讲究,段家佣厨做得够好了,也只加了三四样辅料菜肴。“那就要这个。”柳碧瑶把菜谱放下,看了眼溥伦。   溥伦似乎没听到堂倌的长篇言词,侧着脑袋看向别处。柳碧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隔着两桌,三五个青衣黑裤的男子聚坐在一起,桌上什么都没有,显然是刚来的。其中一个把脚踩在凳子上,看那架势,更像是经常在茶园聚众打架的流氓。   柳碧瑶瞄了他们一眼,悄声问溥伦:“你看什么?”   “一帮痞子,”溥伦回过头,“我认识他们。”   柳碧瑶不解,“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打架斗殴,经常进出班房的家伙们。”溥伦一笑,“你点好了吗?”   这顿饭吃得并不舒心,那伙流氓样的男子时不时转头看一眼柳碧瑶,黄皮猴腮,叼着烟,迷离扩散的烟雾弄得饭店乌烟瘴气。堂倌没胆子管他们,不理不问的。看样子,这伙流氓是找了个强硬的靠山,或者是收了大钱,豁出命来办事。   月色挥洒清辉,清冷宛如深秋之夜。夜风轻轻摇动月光,路旁的卖花女浅施薄粉,露出半截雪白的臂膀,手提花篮窈窕地立着。两个刚过豆蔻花季的少女微微笑着,一个端凝些,另一个则是佻的,眼角斜斜地飞出去。见到溥伦和柳碧瑶,巧笑着迎上来,“这位小姐,刚摘的花儿,买串别在衣襟上附体送香。”   溥伦停下,对柳碧瑶说:“你选选,喜欢哪串?”   说话的间隙,瞥过饭店门口。不出所料,那伙男子陆陆续续地出来,带头的扔了烟头,用脚灭。他低着头,仍能觉出那不善的目光直直逼向卖花女身旁的两人。   马路的另一侧,流彩霓虹接连闪烁,车流人群丝毫不逊于白天。夜生活仿佛如梦初醒,充溢着霓虹灯的迷离和美酒的沉迷。夜风摆动淑女们旗袍上的花纹,让人觉得袍角都是生风的。   歌舞厅里亮出女音,慵懒而充满感情地补缀繁华。一曲末了,轻佻的一声,“何必呢?”歌声戛然而止。隐隐滚落一阵雨点般的掌声。   柳碧瑶已经完全沉醉在这由歌声与月色组成的魔障里,人渐渐醉了,全然不觉慢慢逼近的异样气息。她把花别在衣襟上,掠发微笑,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含羞问起身边动人的情郎:美吗?   “很美。”溥伦旁若无人地环住柳碧瑶,吻了一下她的唇。   人定月朦胧,霓虹斑斓的歌厅又传出了情词,婉转承欢,唱得人迷醉。跟踪的那伙人放慢了脚步,窸窸窣窣地聚在一个卖瓜的小摊前。其中一个凑向头儿模样的男人的耳边,压低声音说:“老大,我说了吧,那妞儿是法界督察长的女人!” 第56节:如有隐忧(3)   头儿向这边扫了一眼,他在犹豫。这时,另一个人开了口,“未必,督察长的女人能穿这样寒酸的衣服?我看就是乘兴玩玩儿的!”   “我看不像,挺宠的样子。”一个胖点儿的人说,“可能他们刚在一起吧。”   头儿点了支烟,狠狠地吸一口,喷出一股烟,“收人钱财,替人卖命。我们只要把那妞儿捉回去就算交差了,其他的不管那么多。”   “老大,先生是这么说的吧,只要把人交给他就可以了……”   “抓这妞儿干什么?”   “谁知道!”   夜空透出琉璃色,歌声渐趋缈远。溥伦俯身低诉,呼吸软软地拂过柳碧瑶的耳旁,“我们回家。”   流氓头儿泄了气,把未吸完的烟用力掷到地上。   “老大?”   “今天黄了,改天再说!”   教堂尖顶的钟敲了长长一串洪亮的报时音,夜渐入深处。欢愉的心情缩短了路程,举步间已是溥伦的家门口。柳碧瑶看去,大门口的路灯亮着,照得近道窗台上的吊柳在微风里微微起伏。   她忽然想起时间晚了,明早还有很多活儿要忙,心里十分不舍。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女孩子玩得太晚,有些说不过去。况且,他心里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犹疑间,柳碧瑶抿了抿嘴,颊上一对酒窝,朦胧灯光下更似春入眉心,初染胭脂般的妩媚,她轻声说:“谢谢你……我很开心。”   溥伦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他回头看了看,确定无人跟踪后,拉着柳碧瑶进了房,“进来。”   这句话霎时敛去所有的犹豫,这是挽留。柳碧瑶欢天喜地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穿过通道厅房,溥伦随手关好门,灭了灯,直接把柳碧瑶带到里间的卧室。卧室朝南,落地窗大开,夜风鼓荡着薄透的白纱帘,纱帘轻盈得没了分量,又像是一片在夜空下迎风远航鼓胀的白帆。   溥伦关好窗户,只打开一盏小灯,细蒙蒙的灯光洒不满宽敞的卧房。灰暗中,柳碧瑶只觉得身边的那张大床很柔软。   “今晚你睡在这里。”溥伦解开脖子间的扣子,笑看柳碧瑶的表情。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柳碧瑶手足无措,她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子。她忽然站起来,“我要回去。”   “我睡客房。”溥伦一脸坏笑,“当然,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很乐意陪你。”   心放宽了一半,可还是觉得不妥。柳碧瑶支吾着,“我还是回去吧,明天早上还有事……”   溥伦在柳碧瑶面前蹲下,双手抚住她的胳膊,正了脸色,深眸里星光流转,“你知道饭店里的那伙人是谁吗?”   柳碧瑶摇摇头。   “他们在找一个人。”   “找谁?”   “找你。”   流氓尖酸龌龊的狠样在眼前一晃,一股寒意从脚底往上蹿,激得柳碧瑶的心跳漏了一下,她本能地脱口而出,“他们找我做什么?”   “或许我们那天不该回柳家村。”溥伦想,她的父亲极有可能就是被人害死的。那村子地处偏僻,能让他们找到无非是走漏了什么消息。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那幅画。想到这里,他问柳碧瑶:“你母亲生前,有没有让你看过那幅画?”   柳碧瑶心悸未平,点点头,“那幅画在我这里。”   溥伦着实吃了一惊,一切出乎意料又全在意料之中,心事像是突然放下,他宽慰地笑了,勾了下柳碧瑶的鼻子,“你这家伙。”   轮到柳碧瑶不好意思,她应该早点儿把画还给他,“其实我早就想说的……”   “你做得很对,”溥伦笑得很轻松,发自内心的,“这事应该保密。”   “那幅画我放在衣橱里,很多年了。”   “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没有。”   “很好。”溥伦很满意,这真是一个惊喜。他吻了一下柳碧瑶的面颊,道声晚安,“很晚了,你睡吧。明早我叫你起床。”   关了灯,月光清清浅浅地洒进来。房里的家具好像镶了条银边,窗外摇曳的树枝笼了薄薄的一层烟雾。远处,钟声响彻午夜。   柳碧瑶有恋床的习惯,新床再舒服也不适应。她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才朦朦胧胧地入了睡梦。   梦中,一双手抱着她,穿梭在密密的芦苇丛中。夜晚的月光很亮,那人的双手柔软而冰凉。白色芦花翻飞,姐姐秀丫坐在一叶扁舟上,笑得很乖巧也很温柔。柳保划撑竹竿,娘坐在小舟的另一头,看不清她的面容,从那绾好的油黑发髻来看,娘还很年轻。娘年轻的时候是很漂亮的……   柳碧瑶翻了个身,一滴泪溢出紧闭的眼帘。   第二天。太阳爬高了一蒿,暑日炎热的气息在房间里迅速扩散,柳碧瑶被热醒了。她盯着雕花的天花板,半天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糟了!柳碧瑶一骨碌爬起来,段家的早饭一般都是她给准备的,这回要挨罚了。 第57节:如有隐忧(4)   匆匆洗漱后,她来到大厅里。整个房子静悄悄的,溥伦不在。柳碧瑶纳闷,他忙去了吧。自己不能不打招呼就走。在房子里转了个遍,通往南台的一条过道里,柳碧瑶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胖女佣起劲地拖着地板。   女佣看到柳碧瑶,挥着手,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她比划了一会儿,看柳碧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哇啦哇啦地重复了一遍。   “麻烦你告诉溥伦先生,我回去了。”柳碧瑶说得很慢很大声,希望女佣能明白。   胖女佣扔了拖把,过来揪住柳碧瑶的胳膊,把她往客厅里拽,意思是要柳碧瑶坐在这里等她的主人回来。   女佣力气奇大,柳碧瑶被拽得一个趔趄。她明白女佣的意思,同时心里十分怕挨尤嫂的批评。柳碧瑶坐了会儿,抽空溜出了门口,冲女佣喊道:“我先走了。”   胖女佣耸了耸肩,提起水桶进了另一个房间。   时近正午,日头滚过三竿。绿荫浓的地方,蝉声高昂起伏,打着节奏歇斯底里地鸣叫。柳碧瑶想起昨日的跟踪,心有余悸。好在段家离得并不远,太阳顶头照着,胆子大了不少,三步并作两步,柳碧瑶几乎是跑到了段家门口。   心里想着该怎么解释,大门里的老佣人仿佛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探出半个头。他见到柳碧瑶,出乎意料笑得一脸亲善,“侬回来啦?”   柳碧瑶很小心地迈过门槛。环顾过去,段家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尤嫂站在堂口,看到柳碧瑶进门,也只是深意莫测地牵牵嘴角,扭晃着腰肢走远了。小素阴沉着一张瘦脸,她在做平时柳碧瑶做的活儿,看样子是尤嫂吩咐的。   只有段睿,从柳碧瑶一进门,就怪里怪气地盯着她看。等柳碧瑶走近身边,他极尽嘲讽地说:“没想到你是这种女人。”   段少爷失恋了,脾气古怪点儿在所难免。他最近火气旺盛,谁碰到谁倒霉。柳碧瑶不和他计较。她走几步,恍然琢磨出这句话的意思,羞愤难当,猛地回头反驳道:“什么事情都没有!”   “哦。”段睿挑了挑眉,刚明白似的,“稀奇。”   “懒得跟你解释!”柳碧瑶讨厌他这副样子。这种事情只能越描越黑,柳碧瑶转身往阁楼走去,她要去看看那幅画是否安然。   “攀上高枝了,架子也大了。”段睿懒懒地靠着廊柱,冷嘲热讽地说。   暑风吹得栀子花瓣乱飞。一夜未归,窗台上落满了嫩叶残花。从檐上垂下的细藤枝蔓风中缓缓摇动,丝丝缕缕的奇香穿骨沁鼻,浓犹胜酒,醺醺似醉。   柳碧瑶想把门闩好,一只手从外面伸进来,阻止了她的动作。紧接着,段睿的整个身体挤进来,他贴墙而进,用背部把门带上,整个人就靠在门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柳碧瑶。   柳碧瑶不懂他的意思,“什么事?”   “我问你,”段睿直白地问道,“他有没有碰过你?”   洋人的贞操观念淡薄,她独自一人同溥伦在一起过了整个夜晚,难保不发生什么。他就是想问清楚,说不清的情绪,他只是觉得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柳碧瑶眼朝上看着段睿,猜不透他的意思,当是他心情郁闷,自己不幸当成了出气的对象。好在柳碧瑶今天的心情非常不错,她轻柔地回答,带了丝回想的甜蜜,“没有。”   这少见的娟娟姿态仿佛是茕茕独立的熟悉错觉,宛若杏花细雨,凉风中不胜娇羞。可惜这一低头的温柔不是为了他,段睿的心里漫开某种苦涩的味道。他冷冷一笑,“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柳碧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是和我无关。”段睿的心空了一块,转身打开门,“都怪我多管闲事。”   柳碧瑶认为段睿还在为林静影的事情伤心,她走出阁楼,站在楼梯口叫住他,“哎!”   段睿回头,风鼓荡着柳碧瑶的裙摆,细腰惊风,人轻盈得似乎要飞起来。他满心期待她下面的话。   柳碧瑶很认真地对他说:“你别生气,我没有怪你。”   美丽的风景变得忧郁,段睿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返身快速地下楼。   临近傍晚时下了场急雨,楸树薄叶似湿蝶敛翅,低低地垂下。雨水打坏了将谢的粉花,只余树梢间一片浓密的绿色。日已迟暮,江边暮云半烧,暴涨的江水潺湲远去。   人语纷纷,不知谁说了些什么,尤嫂竟然让小素给乌掌柜送午饭去,其他的活儿也不让柳碧瑶沾边。柳碧瑶乐得清闲,闲了会儿又坐不住,干脆到园子里帮阿瞒除草。   吸饱雨水的泥土非常松软,翻动时溢出丝丝土腥味,有草虫躲着鸣叫。阿瞒夺过柳碧瑶手里的工具,说:“姑娘家不要干这粗活,要是有空,学学绣花吧。俺堂姐的绣工可厉害了,绣的花鸟跟活的一样,乡里人都夸她。” 第58节:如有隐忧(5)   阿瞒有些烦,对人言反应迟钝的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当他看到段小姐顾影自怜的哀伤模样,他听到自己的心都要碎了。直觉告诉他,段小姐在为一个男人伤心,这男人就是跟他一起喝过酒的那个半洋人。   “长的是俊,”阿瞒对柳碧瑶说,“可俺也不赖呀!”   “那你约她试试看。”柳碧瑶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咋约?”   “就是请她一起吃饭,看戏什么的。”   “那俺试试。”阿瞒说干就干,他扔掉了土锹,一脸蛮气。   柳碧瑶没想到阿瞒真的会去做,她了解段小姐的为人。她在园里待了会儿,见阿瞒捏着两张戏票回来了。   “是雅座。”阿瞒兴冲冲地说,“花了俺两个月的工钱,不过俺觉得值!”   不知为什么,柳碧瑶有点儿担心,“你真的要去?”   阿瞒的胆子已经被提起来了,不做不罢休的拧劲,“俺只是想请她去看场戏,有啥不妥的。”   阳光充裕的阳台上,段依玲埋头细细挫着指甲,容颜依然姝丽,不留半点儿悲伤的痕迹。她懂得女人给予自己最好的礼物就是整洁靓丽的外貌,没有任何人能够使她哀伤得蓬头垢面找不到自己。即使有,也是平平静静地咬牙,敛好发鬓,晕抹上淡淡的胭脂,再加一套烫得整新的衣裙。这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风情。   小桌上的咖啡凉了,段依玲习惯性地想使唤柳碧瑶,心头一激灵,咬咬唇没出声。她搁下小挫刀,柔柔地转唤道:“小素。”   阿瞒的脸晃过来,段依玲的心头泛起一阵厌恶,没好气地问道:“小素呢?”   “小素给乌掌柜送饭去了,俺瞅她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无疑,段小姐在阿瞒的眼里是美到极致的尤物,精致、娇弱,还带了点儿可人的傲气。这是他熟悉的乡下姑娘们所不能比拟的。甚至,连生气的样子都那么醉人,“这都啥辰光了,还没回来!”   段依玲品咖啡的心思没了,她收起修指甲的小工具。抬头,见阿瞒像座山似的憨立在面前,刺刺的,碍自己的眼。   段依玲彻底败了兴致,扭动腰肢站起来,她要进房。   阿瞒默默地注视着段小姐袅袅身姿,局促的感觉突然上来,说话结结巴巴的,“段,段小姐。”   段依玲回头,高高在上的目光中掺入了冷漠。   阿瞒给自己鼓了把劲,开启笨拙的双唇,说出蕴藏已久的话语,“俺,俺想请你去看戏。”   这真是一个笑话,段依玲云淡风轻地继续往里走。   阿瞒不死心,又说:“俺连戏票都买了!”   段依玲蓦地停下脚步,迅速转过身来。他凭什么以这样的口吻同她说话?仿佛她一定会跟着他去似的!愤怒与惊奇同时蹿上脑门,段依玲开始打量起这个自从进门就被她鄙夷的乡下农民。   她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   阿瞒是健硕的,肌肤黝黑,长年劳作的双手很粗糙,叠满厚厚的茧子。硕大的头脑由于缺乏想象力而流于沉重,使他给人的感觉如粗活伙夫般壮实笨拙。那双不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瞳人里折射出痴迷与渴望,同任何坠入爱情的男子无异。   他在等她的回答。   悲哀的感觉在瞬间蔓延到全身,这目光对段依玲来说,不啻于是一种侮辱。段依玲一直以为,能用这样的目光盯着她看的,只能是梦中风度翩翩的少年。积聚的怨气正苦于无处发泄,段依玲为自己找到了宣泄的对象,不假思索的,她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去跳黄浦江呢?江上又没有盖子!”   天色向晚,雨淋后的玉兰树沾满碎琼珠玉般的水滴。朦胧暮色容易使人回想往事,柳碧瑶想起小时候的夏日傍晚,她同村里的小孩们等雷雨过后,会到离家不远的山坳里摘花,吃几朵雨后的杜鹃,那丝丝若有若无的甜味像是被冰镇过,一直凉到心尖。   人长大了,对幸福的理解也不同了。   柳碧瑶掬一把清新的泥土,闻闻这味儿是否同记忆里一样。她把泥土重新装入花盆,不经意朝里斜睨了一眼,看到阿瞒面目赤红地从里屋走出来。   阿瞒显然哭过,他不停地用手擦着眼眶,双眼红肿得像是得了眼病。柳碧瑶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段小姐肯定说了什么伤他心的话,才导致这个老实人哭成这样。   柳碧瑶唤了他一声,“阿瞒。”   阿瞒没有回答,擦身而过,径直出了门。   夜晚的苏州河浮起清冽的白雾,团团雾气浸透滩口的外白渡桥,桥身结满了新鲜的露水。露水缓缓滑落,浸入刻有“一九零七”字样的铭牌。滩口有束发孩童蹦跳传诵歌谣,“北京的篷尘伦敦的雾,南京路上红木铺马路!”   滩头的人家生了烟火,炊烟丝丝袅袅缭绕上升,终究跨不过雾的两端,最后和黯淡的夜色一起徐徐铺陈开来。 第59节:如有隐忧(6)   柳碧瑶认得这里,她曾听说一个女孩从桥上纵身跳入苏州河,也曾亲眼看见一对恋人的尸体被警察拖上岸来,腕间的红绳湿湿地纠缠在一起……   一条通海的大河,曾经波涛一片,百里浩渺,今时枕着夕阳下的粼粼波光渐渐逝去。河流仿佛不再有流淌的动感,一丝涟漪都没有。   情已动,只怜情花不开。   阿瞒攀上了钢筋桥身,双腿跨过隔栏,手抓着桥身上的一个巨大铆钉,身子一点点地往前倾。他在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悲伤,甚或犹豫着什么。   “阿瞒!”柳碧瑶大声叫住他,“你干什么!”   从桥上路过的洋媛淑女见状,尖叫一声摇着绢扇过去了。   “你下来……”柳碧瑶加大嗓门,无奈声线被晚风吹散,听上去有了些许无奈。   阿瞒跨坐在桥梁上,呜呜的,抹起了眼泪。他哀求似的说:“你别过来!”   风呼啸着卷过,周围的空气却似乎要凝固起来。柳碧瑶的心不由得一紧,她站住了。   看热闹的人群陆陆续续地聚拢。   阿瞒抓着铆钉,泪又逼在眼眶间,打着转儿。由于身体往前倾,外衣往上缩,露出一截土布袄。阿瞒想到伤心处,又是涕泪满面。他带了些恨意,说:“你们都瞧不起俺……”   柳碧瑶恨其不争气,回道:“没有人可以瞧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瞧不起自己!”   阿瞒也来了劲,“就是瞧不起俺!连门口拉车的何三都偷偷地嘲笑俺的口音……俺来上海几年了,为的啥?就是为了家里人能够吃上一顿饱饭。俺家几口人都靠俺供着,俺娘还在等俺把这个月的工钱捎给她呢……”阿瞒顿了顿。   “那你更不应该死!”   “可俺不想活了,死了一了百了。”说完,他的身体又往前倾了倾,抓铆钉的手劲却加大了。   人群里发出哄然嘲笑声。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捉弄他,“兄弟,你要是真想跳的话,都可以跳上几十回了,犹豫什么呢?”   有人更痞,“兄弟,跳吧!哥们儿还等着看呢!”   一帮混混加油鼓劲,煽风点火地振臂叫着:“跳!跳!跳!”   柳碧瑶抬高了嗓门,“要么你跟我回去,要么现在就跳下去!”   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西边火云烧尽,浮上来一抹深意的灰色。几只古旧的渔船摇着橹荡起一圈圈的水纹。   刚才起哄的那伙人突然作鸟兽散,混乱地四散而去。抬首望去,桥的那头出现了一队巡逻的警察,闻风赶来,看装备是法租界的。柳碧瑶几步来到阿瞒面前,没好气地训他,“这回你不想死也不成了!”   阿瞒好像灰了心,没反应。他抱着桥梁坐着,眼睛空空地看夕阳西下。天边斜月东升,淡淡的一笔,翕合昼夜过渡的痕迹。   柳碧瑶不放心他,快速翻过隔栏,攀到阿瞒的身边,拉过他的手臂,“快走,要不来不及了!”   阿瞒没听,任性地挣脱开她的拉扯,没想到他力道过大,柳碧瑶站不稳,晃晃手臂从桥上一头栽进河水里。   带头赶过来的正是溥伦,军装马靴,年轻俊美。他示意手下把阿瞒弄下桥梁。回过神来的阿瞒吓得自个儿从隔栏上跳下来,手僵直地指向桥下水花激溅的河面,口里嚷着:“碧瑶,碧瑶掉下去了!”   溥伦惊闻,俯身望去,一圈水纹激荡开,恍惚中能看到一袭青裙正被水波吞没。他迅速褪去外装,纵身跃下。   一艘乌篷渔船缓慢地驶到河中央。   水的深处,凉意浓胜深秋,坚韧的黑色绯纱一般裹住视线。裙摆乘了水的浮力,飘袅如夏日牡丹,缓缓吐绽柔软的花瓣。发丝抛卷散开,宛若一团在水里摇摆的柔和细草。柳碧瑶渐渐地下沉,突然之间,身体有了向上的浮力。意识蒙中,一双手臂托住她的腰肢,带她离开昏暗的水底。   乌篷船收了竹篙,船公摇橹驶向苏州河另一端密密的芦苇滩。   水花扑落,溥伦探出水面,他甩去脸上的水,环顾逐渐恢复平静的河面,一声凄厉地嘶吼,“碧瑶——”   从江面吹来的风吹皱水面,风声凄冷,声声哀怨。水波翻上埠头台阶,岸上有人解开缆绳,跳入河中相助寻人。   天穹隐去最后一点儿淡淡霞光,夜幕完全拉开了。   芦苇滩离租界只有一水之遥,这里已是另外一番景象。浅水拥绕大片芦苇,粗重的水声扰人庸梦,仿佛梦着一枕秋水,任凭浪头舂进梦乡,搅起湿漉漉的如烟岚气。   柳碧瑶觉得冷,冷意紧黏在肌肤上,风一吹更是如薄刃割肤。双眸微开一线,枯苇的影子晃入眼帘,远处,灯火密如星宿。头顶悬着一盏烛灯,烛火像是吹进了水沫子,不停地毕剥着灯花。   她扭动了下身子,听到有人说话,“那妞儿醒了!” 第60节:如有隐忧(7)   灯火映出谈话者的缥缈模样,正是饭店里遇见的那几个人。柳碧瑶刚想喊,有人迅速反剪了她的双手,鲁莽地把布条塞进她嘴里,“安静点儿!在这里,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来救你。”   另一个人用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语气猥亵,“小脸儿长得挺水灵的……”   柳碧瑶剧烈地扭动着身子,无奈手脚被绑得紧紧的,动不得。柳碧瑶就只剩下一双眼睛,透着悚惧的光,同时又狠狠地盯着他们。倒是其中一个开了口,打落同伴不规矩的手,说:“办正事要紧,头儿在那边等着呢!”   说着,拿起一个大口袋往柳碧瑶头上一套,扛起她就走。柳碧瑶头朝下,晕晕乎乎地被人扛着走了一段路。从脚步声可以听出,几个人走了一段泥泞的湿路,转而到了干燥的石子路面,没多久,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进了一个闷热的小房间。   那人毫不怜香惜玉,把口袋往地上一扔就了事,粗里粗气地对屋里的人说:“人我带来了!”   柳碧瑶的肩胛骨磕得生疼,她忍不住发出吃痛的哼声。   蒙在头上的口袋被揪去,明晃晃的灯光刺得柳碧瑶流下一行泪。从醒来的时候起,她就猜想过无数个遭劫的可能性,想起被害的爹娘,复仇的念想就像一把尖刀深深剜入她的心。柳碧瑶想,记下这几个人的面貌,如果自己不幸被害死了,做鬼也要来报仇!   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头顶微秃,面容倒是和蔼,如果换一个场所,柳碧瑶无法对他产生恨意。   那几个混混流氓嚷开了,“先生,我们把人给带来了,剩下的钱就结了吧。”   中年男子呵呵地笑着,“我怎么能确定你们抓对人了?”   混混有些不耐烦,“还能搞错?从她回柳家村的那天起,我们就知道她就是先生要找的那个人。不会错,绝对是那烟鬼的女儿!”   中年男子不慌不急,“你们几个大男人抓个姑娘还能用这么多天的时间。”   “要不是她跟……”混混想解释,同伙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行了,都是替人办事,谨慎点儿好。”中年男子笑着说,“你们先出去,待我问她。”   待屋里只剩下两人,中年男子看柳碧瑶的眼神变得精练,他敛去温和的神态,释放出他这个年龄特有的世故和圆滑。中年男子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柳碧瑶的神情,过会儿,他像是摸熟了眼前姑娘的脾性,挪挪堆积在椅子里的微胖身躯,稍带威胁性地说:“从现在起,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等我满意了你也就没事了。”   柳碧瑶被看得浑身不适,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讨厌和中年人打交道。是的,她讨厌这类人。   柳碧瑶反问道:“你们为什么抓我?”   “这个嘛,你得问别人。”中年男子摊开手,表示无辜,“我也是替人做事。”   “替谁做事?”   “遗憾的是,我无可奉告。”中年男子离开椅子,来到她面前,问道,“潘惠英是你的母亲?”   柳碧瑶看着他,“是的。”   “很好,就照这样子回答,实话实说。”中年男子继续问,“你母亲早年从宫中偷出一幅画,你可见过这幅画?”   “没……有。”柳碧瑶早就知道这伙人是为了那幅《仙子渔夫图》,她不能泄露一点点有关画的消息,为了溥伦,也为了自己的母亲。   “确切地说,是半幅。那半幅渔夫图……”中年男子见柳碧瑶回答得迟疑,心里有了谱。   “我不知道!”柳碧瑶实在厌恶这种似乎通晓一切的眼神。   中年男子的眸子骤然放着光,他缓缓地蹲下,与她对视,“我希望你能够如实告诉我。”   “我说的是实话。”   中年男子蹲得吃力,重新返回坐下,交叉着手指,声音平缓得不带一丝波澜,“姑娘,你貌美可人,青春年少,正是做玫瑰梦的时候,想必心里正装着某个英俊少年郎。期望嫁给心爱的人,能够与其双宿双飞,伉俪恩爱……你何苦把自己逼上绝路呢?想想,一座孤坟,荒草离离,一鞭残阳,几阵归鸦,孤魂何依,愁苦谁共?所以,我劝你……”   这番话让柳碧瑶突然失去了防御的底线,她哭了,泪落如豆。柳碧瑶压抑不住恐惧与哀伤的情绪,更是为了心里那份未来得及享受的甜蜜。她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如眼前人所说的,孤魂何依,愁苦谁共?   中年人很满意地看着柳碧瑶的反应。   柳碧瑶哭得哽咽,断断续续地说:“……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就为了那幅画打我娘,逼我娘交出那幅画……后来,我姐姐被卖了,我娘为了找她,一个人来到上海。我想娘,也来上海找她……很多年过去了,我爹死了,有人说我娘也死了……” 第61节:如有隐忧(8)   中年人要听的不是这些,打断她的话问道:“那么,那幅画呢?”   “我娘离家的时候,我才六岁。”柳碧瑶抬头看着他,泪眼迷离,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自从我娘离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幅画。”   中年男子盯着柳碧瑶看了好一会儿,竟琢磨不出这句话的真假。如果她对画真的一无所知,那么,溥伦接近她又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年轻人玩的感情游戏?中年男子的心思从不写在脸上,他用肯定的语气很轻松地说:“你知道的。”像是揭露一个小孩子玩的把戏。   面颊上的泪痕蜿蜒如线,柳碧瑶低下头,很疲累地靠着墙。她压低声音,像是喃喃自语,清冷而怨怼,“很多人都这么说……可我真的不知道。”   愕然良久,中年男子起身离去。柳碧瑶知道他会再回来。暂时问不出什么,他可以再问,再拖,慢慢磨掉她心里的防线。待她饥乏难耐时,说出来的也许就是真话。   不知过了多久,盘曲坐着的腿木木的,开始发麻发痛。柳碧瑶吃力地站起来,双脚绑着,她就跳着挪移到仅有的那扇窗前。   天色晚了,油灯渐渐燃起来。窗旁的芦花枝枝如浪花般起伏,一只沙鸥飞过夜阑,乘风送来一串清泠音。这里是苏州河畔的芦苇滩,离市区不远,清冷得仿佛已是另一方天地。   这么荒芜的地方,时常有来源莫名的尸体沉浮不定地漂上浅滩。要是那男子问不出什么,也许会杀性大起,将自己抛尸野外,无人知晓。想到这里,柳碧瑶不禁打了个冷战。要是自己果真遭了不测,兴许连葬身之地都没有,更何来孤坟一座?   胡思乱想着,身子软绵绵地靠着墙壁滑落。事到如此,逃是上策。可怎么逃呢?手脚绑得那么紧……柳碧瑶无力地抬首远眺那方苍穹。   一记长哨,晚风疾劲吹过芦苇滩。   破落的木门被风刮得咯吱咯吱响。嘎吱一声,有人进来了。   柳碧瑶陡然一惊,心里掠过最坏的打算,先把自己给吓着了。定睛一看,所幸进来的并非是那个中年男子。   这是一间被渔民遗弃的滩前老房,长久荒废,于是就成了各路候鸟野兽以及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的庇护佳所。   进来的正是一个衣裳褴褛的乞丐,长发腻结,面色脏灰。进来的瞬间,屋里就弥漫开一股腥臭味,搅得人反胃。乞丐亦步亦趋,很好奇,又像是有点儿怕,她慢慢地靠近柳碧瑶。   乞丐到了柳碧瑶面前,定定地,伸出一只脏手,温柔地抚摸起她的脸。   很暖和的手心,似曾相识。柳碧瑶奇怪这想法。   臭味尖刺地钻入鼻腔,柳碧瑶不适应这股异味,转过头来呵斥她,“你别碰我!”   乞丐一惊,缓过神来,返身寻觅着什么。她看见角落里搁着根木棍,过去抓起棍子,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呼的就要砸下来。   “啊!”柳碧瑶本能地弯下腰护着脑袋。   棍子没砸到身上,落到半空中就滑过去了。乞丐松手扔掉棍子,很气恼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叨念着。   柳碧瑶想到一计,和声问乞丐:“我这儿有吃的,你要不要?”   乞丐喏喏地点着头。柳碧瑶返身对着她,“那你先帮我把绳子解开。”   乞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认真地摆弄起那个死结来。乞丐有点儿力气,竟然能精确地找寻出解结的方法,三两下的工夫,柳碧瑶觉得手腕轻松了不少。   门外响起脚步声,想必是那伙人听到动静赶过来了,柳碧瑶猛然推开乞丐,缩在墙角。   乞丐突然站起身来,疯了似的,挥舞着双手冲出门外。柳碧瑶听到门外有人喊:   “又是这个疯婆子!”   “快进屋看看那妞,别让她跑了!”   有人刚往屋里探进脑袋,就被那乞丐抓住头发,生生地扯了回去。一声哀号。   “那妞儿还在,把这疯婆子推到河里去!”   混乱的拳脚踢打声,闷得像是踢打着一只饱实的口袋,不时夹着几句咒骂。闹了会儿,声音渐渐弱去。   窗外一弯细月,伴有寥寥星光。   趁现在快逃。   柳碧瑶快速除掉手脚上的绑绳,趁着夜色摸出门外,登上一张停在滩头的小竹筏,她小心地摇几下橹,竹筏悄然隐入芦苇丛里。 第62节:情词呢喃(1)   第九章 情词呢喃   夜静如深深湖底,路灯将树影拉得很长。风卷过,树影萧萧扫过路径。像是风的伎俩,煤油路灯舞起细长的幽焰,把夜色搅得更为动荡。路面空寂冷清,竟有几分秋天的样子。   林家洋宅很安静,窗台下,养在笼子里的一只小金雀蹦跳不停,怨主人忘了把它收进房里。厅房里的石英钟已敲过午夜,宅子里的人早已进入梦乡。   林秋生只身一人待在书房里。遍地都是纸,大张的,小卷的,铺在地上,盖满桌面。厚帘子拉得很紧密,从外面看,书房漆黑一片,看不出任何动静。门是上了双层保险栓的。室内光线很暗,只有一盏小灯埋头泼下亮光,很精确地照亮桌上的画。   林秋生展开一幅赝品图,他闭着眼睛摸过纸面,碧玉扳指浮泛起动人的光。林秋生光滑的唇际徐缓绽开一个笑容,深深的,“对……就是这样的感觉……”   多年前,那个女人圆睁着一双怒眼,硬是要从他手中夺回那幅古画,林秋生不让,争执间,两人各执画的一端。   “你还给我!”女人气得面色绯红。林秋生能瞅得出来,她怕极了。   “还给你?这幅画当真是你的?这幅画是老佛爷赐给十三格格的,你只不过是个贼!”林秋生的声音尖利刺耳,“宫里偷宝的贼,抓到了有几个头都不够砍的!”   女人的声音软了下去,嘴巴仍倔强,“……是格格托我管的。”   “说给别人听去吧!”林秋生加大手劲,同时又担心画受损,僵持不下。   这画的确是女人趁格格不注意,从她的藏宝箱里偷出来的。她知道主子最在乎的就是这幅画,只要画在她手里,就不怕主子不带她一起离开这里,去……去法兰西。   女人天真地想着。   她厌恶暗无天日的宫廷生活,听说,那是个美好的国度。格格答应过带她一起走,可她不放心。在宫里过久了,人都会多长几个心眼。她必须具备可以要挟主子的条件。   只可惜,善良而自私的人们,总是经不起欺骗,套子编得越圆编得越深,就越兴高采烈地往里钻。女人竭尽所能帮助格格脱离这座禁城,使她能够同她的爱人一起远走高飞。可临走的那日,主子还是抛下她了……   她只不过是个奴才!   “死到临头了还做你远走高飞的美梦,趁早醒醒吧!”林秋生笑着,他是无意间得知这幅画的秘密,现在既然唾手可得,他就不会放过这次发横财的机会。江山破落,皇帝都逃亡了,他一个阉人能靠的也就只有这些身外之物。何况,天下宝百家姓,谁得到就是谁的,正如江山皇帝,没有不换代的时候。   几里之遥的城门外,已是炮火连天,哭声遍野。从檐角坠下的琉璃瓦像是惊醒了女人,她拿起近在身边的剪子,一划,将画工整地裁为两半。   ……   那半幅渔夫图,他找了多少年了!女人杳如黄鹤,突然失去了踪迹。那天,她重新出现在他家门口时,林秋生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老了,憔悴了,而且被家丁打得血流如注。七夫人搪塞说这女人是来无理取闹的,但直觉告诉他,女人是来要画的!待他想问个究竟时,那女人已神志不清了……   林秋生轻叹口气,他是为画叹息。   夜静悄悄的,只听到剪子裁过画纸的沙沙声。林秋生剪下半幅赝图,扬起小指,像一位娴静细心的妇人做针线活般,细巧地黏合缝隙。   这样,他就拥有了一幅“完整”的《仙子渔夫图》。   残月移过窗格子,夜风渐渐遥远,传送来码头的几许钟声。   林家洋房的西南角落,夜色像黑色的薄纱,轻裹住独立于此的女人的身体。七夫人只穿了件半透的睡衣,半裸的肌肤宛如雨水洗后的梨花,瓣瓣凝脂若香玉。风很凉,风声偏苦,丝丝袅袅侵袭肌肤。七夫人抚摸着自己尚且青春的胴体,禁不住低叹一声。若是冰冷夜风能带走她烦躁不安的寂寞根源,那便也是好的……   林秋生娶了七房,她是最年轻的,她不明白其他几位夫人如何能够忍受漫漫长夜,独守孤冷香闺。她不甘心,不愿意自己的年华就此如水空逝去,她还年轻,即使和养女林静影在一起,她们也更像是姐妹,而非母女。   前面的路还很长,她要为自己做好打算。   林秋生书房的灯亮了下又马上灭了,林秋生微胖的身影移出门外,脚步放得极轻,不像是在自己家,反而像是一个入室偷掠的贼,转眼忽闪过去,只留下身后大团墨黑的树影。   七夫人知道丈夫这几天在为那张宝贝画忙乎。林秋生藏宝无数,从未见他如此兴奋过。这几天他的心情不错,想必那幅画是得手了。只要她拿到那幅画,就远走高飞,走得远远的。七夫人感到有些紧张,突然间犯了旧毛病,她捂住胸口,急喘了几口气。   星宿又往西移了点儿,书房前无一丝亮光。七夫人披了件黑色的外衣,绞着步子走来。她攥紧那把偷偷配好的钥匙,表情十分坚毅。   门打开的瞬间,七夫人的心也像是被打开了,充满重生的希望。她反手锁好门。满地的纸,踩上去沙沙直响,仿佛踩在秋天法租界满街的梧桐落叶上。满室昏暗,七夫人很聪明,没有开灯。等眼睛慢慢适应这黑暗,把窗帘弄开一点儿。借着从窗帘缝隙挤进来的几缕月光,她小心地翻动起认为可能藏画的地方。   林秋生平时甚少收藏画品,书房里一排排都是厚厚的供装饰的书籍,要找到那幅画还是很容易的。七夫人轻轻地挪动每一个抽屉,只用指尖碰过物件,不乱翻动。她拉开,找完后又推好,忽然,她在一个大抽屉面前停止动作。 第63节:情词呢喃(2)   抽屉上了锁。直觉告诉她,那幅画就锁在里面。七夫人的心尖有个声音响起:成与败,就在今晚了,豁出去吧。   找工具的间隙,一声极其细微的开锁声进入耳朵。七夫人吓得手脚冰凉,慌乱中躲到了两个大书柜的空隙。   林秋生进来,打开大灯,光线瞬间充满整个书房,七夫人听到有什么东西咚咚地敲着心壁,击得她无法和缓呼吸。林秋生的双眼警觉地掠过室内,他身上穿的是睡衣,想必也是睡下了又担心宝贝画的安全,才又起身来巡逻的。   林秋生睁着鹰隼般的双眼,敏锐地环过这间静谧的内室。他到底没发觉出房间有什么异样,从怀里摸出把钥匙,一下开了抽屉。   “还是不能放在这里。”林秋生咕哝了一句,把那卷画藏在怀里,返身出去了。   下了场雨,远望江面烟水色渐浓,一艘轮船急速驶过,溅起水花如箭。柳碧瑶在一个老渔农的帮助下登上苏州河岸。雨后的空气凉凉的,身上的衣物太单薄,柳碧瑶搓了搓冰凉的双臂,找寻回段家的路。路边秋声依树色,梧桐树静悄悄地飘落第一片秋叶……   有行人不断地向她投来怪异的目光,活像看着一个流浪儿或乞丐,不经意间多瞥两眼。柳碧瑶知道自己头发蓬乱,衣着邋遢,同乞儿无异。她无视这些奇怪的目光,心里最担心的还是那伙人,怕他们突然从哪个角落窜出来,再绑她回去。柳碧瑶低下头,任由风吹散长发,固执地遮住她的面容,脚步丝毫不敢停歇。   穿过几条街,路上渐渐热闹起来,城市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段家的围墙蜿蜒过街角,大门就在对面。柳碧瑶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放下来了,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冲出眼眶。   她跑到大门前,试着一推,发觉门在里面上了锁。在平时,段家是从来不会在这时段上锁的。柳碧瑶又惊又怕,忍不住拖了哭腔,拍着门喊:“尤嫂!我是碧瑶,开门呀!”   开门的是段家老佣人,他小心翼翼地开了条缝隙,见到柳碧瑶着实惊了一下,随后也就不显山露水地让她进来了。   大家都在家里。段老爷子换了套隆重的长袍,拄着根龙头拐杖,端坐在大厅的太师椅里。其余的人都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包括乌泽声。气氛非常怪异。   只有段睿见到她时,脸上才露出欣喜之色。   尤嫂来到柳碧瑶面前,眉目平和如常,轻声嘱咐她先去洗个澡。柳碧瑶心神不定,步履挪移上楼梯时,她直觉地感到似乎所有的目光都锁定在她的背影。   手未碰触门的把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房门是虚掩的,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蔓延到全身,冷意蹿入指尖。   衣橱也开着,小棉袄里的画不见了。   这两日来经受的惊吓和委屈在这个时候急速膨胀,情绪决堤,泪就掉下来了。柳碧瑶瘫坐在地上。哭声原先是压抑着的,细细呜咽,后来就成了宣泄,声嘶力竭地。她宁可自己受再大的委屈,也不愿意画出什么事情。这幅画原先是属于母亲的,现在属于溥伦,她该怎么交代?她应该早点儿还给他的!   楼道传来脚步声,段睿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得意的小素。   小素面色异常红润,很是欢愉兴奋。她神色旖旎地对段睿说:“少爷,我说了吧,她就是个贼!”   这个秘密是那日她给乌掌柜送饭的时候无意中得知的。乌掌柜问她怎么不是柳碧瑶送饭,她直说柳碧瑶昨晚陪那个洋人少爷睡觉去了。乌掌柜惊得没回过神,转而有些感慨当今年轻人的观念,轻叹一声:莫不是那幅画……   而小素在柳碧瑶的衣橱里看过绘有渔夫的旧画。   柳碧瑶的心思一动,双眼泛起恨意,死死盯住小素,“是你!”   “是我。”小素无谓地抬了下眉毛。   柳碧瑶忽然站起来,她猛然揪住小素的头发,连甩带拉,两人就扭打在一块儿了。   两人从柳碧瑶的房间打到楼道里,木制的小阁楼到处砰砰咚咚乱响。要在平时,瘦弱的小素根本不是柳碧瑶的对手,这两天的惊吓流离使柳碧瑶减了不少力气,加上段睿在后面拦抱劝架,反而让小素占了上风。   小素瞅空,一个巴掌甩落,红印夹了血丝泛起,柳碧瑶苍白的脸颊变得通红。愤怒的泪水涌现眼底,柳碧瑶怒极上心,声线掐在喉咙,喊出来却是嘶哑无力的,“你把画还给我……”   段睿紧紧地抱住柳碧瑶的腰,喝退女佣,“小素,你下去!”   小素正在兴头上,岂肯罢休,况且她是抓贼有功的,段睿的口气让她愤怒又委屈,“少爷,她是个贼!”   “我叫你下去!”   这声近乎嘶吼的喊叫激得小素打了个寒战,她隐约觉察出了什么。少爷的话只能照办,小素气鼓鼓地下了楼,心里对柳碧瑶的恨意更深了。 第64节:情词呢喃(3)   段家朝北的一间阴凉的房子。清风逐动窗口的树枝,捎来一枕秋声。日已西斜,细密的光线将扶疏花影拖得很长。窗开了一扇,半启的玻璃折射出落日的幽辉,翘首一望便是满目迷离的阳光,白亮亮地令人视觉张皇。本应还是暖和的季节,从外面扬入的风隐约夹了冷意,一丝丝带走身上的温暖。   柳碧瑶跪在地上,这是她第一次下跪,生硬的地面硌痛了膝盖骨,疼得她直冒冷汗。这钻心的疼痛久了便成麻木。段老爷子端坐在她面前,映入眸子的只有那一双千层底青面鞋。   柳碧瑶抬首,蓦然迎上段老爷子审视的目光。面前的人已是满头霜华,面容纹路如雕,那眼梢处掠过的一丝阴鸷仍不禁叫她心尖一颤。柳碧瑶跪不稳,发丝间冷汗淋漓。她发了烧,如果此时摸摸额头,想必是滚烫如汤。   “我只有这半幅画。”柳碧瑶摇摇晃晃的,重复她已对人解释千遍的相同言语,“我娘在我六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娘把画藏在我的衣服里,是为了避开我爹。我也是无意中发现这幅画的,至于其余的半幅,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是真的不知道……”   柳碧瑶算是领略了旧式家规的厉害,她一向畏惧段老爷子,今天刚知道这幅画对段老爷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段家开古董店的初衷即是为此!即使柳碧瑶没有错,在这时刻,不做贼她的心也是虚的。   这两天没休息,加之脑袋烧得迷迷糊糊的,柳碧瑶说话的声音渐渐微弱,最后意识一乱,竟晕了过去。   朦胧中,有人抱起她,温暖的手掌覆过她的额头,几缕情思如水沁凉。一双炯炯的眸子,仿佛蕴含了火焰,以及随后贴上来似梦如幻的一片温软,像是无法缓和其饱满的热情,热烈如一江刚刚释冰的春水。   身体仿佛要燃烧起来,心跳若点点鼓声,幻觉似俯首含笑时迷蒙现出的一缕媚情,和着靡靡之音大跳艳舞。柳碧瑶低吟一声,汗喘咻咻。   而他颈间传释的那丝淡淡的香味,分明干净如婴孩的皮肤。   ……   醒来已是万家灯火。满身的汗水,原来沉痛的脑袋轻松了不少,这莫名的体烧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忆梦里的感觉,柳碧瑶的双颊仍是发烧似的烫。   回过神,发现房间内灰蒙蒙的。段睿坐在桌子前,就着一盏小灯翻阅书籍,像是已坐在这里许久。他合上书页,转过来,灯光勾勒出他俊秀的侧脸。缓缓地,段睿开了口,语气宁和得几近温柔,“醒了?”   视线微微一碰,柳碧瑶猛然恍过神思,一骨碌爬起来。她随意套上外衣,带上门就出去了。   晚风消去大半汗意。深巷处,琵琶音丝丝缕缕,清紧如敲玉。琵琶就着月色,音色尤为鲜亮,有女人甩落歌板,捏起嗓子临风唱旧歌。   段睿出现在柳碧瑶身旁,关照道:“这里风紧,进屋去吧。”   柳碧瑶没理,她在回想梦境的真假,一想到某种可能性,她的脸上就呈现出一种悲绝的神情。   段睿知道她的心思,不情愿地低语,“那个洋人,他来过。”   远处灯火射窗,这句话点亮了柳碧瑶的心情。未等她双唇翕合,玩世不恭的神情已浮上段睿的面容,他玩味地说:“当然,没别的事,他这次来主要是想来讨回那幅画的。”   柳碧瑶把头转向别处,抑制住涌上眼底的泪水,“那幅画本来就是他的。”   “是他母亲的,同他无关。而且,我爷爷是绝对不会让古画落到洋人的手里。”   “他只不过是为了他的母亲,你们没资格扣押人家的东西。”   “那就直接交给他的母亲!”段睿毫不示弱地顶道,“落入洋人手里的东西还少吗?”   “他不是洋人!”   “没什么区别。”段睿不屑与她争辩,嘲讽地加了句,“女人。”   柳碧瑶不想争论,赌气进了房,回头把门锁得死死的。   这个夜晚,一如既往的平静,极寻常的景色被窗格子架出属于各自的一方天地。远处的霓虹斑斓闪烁,夜色开始展示它浓丽的眉目。回想白日美妙的梦境,柳碧瑶的脸颊逐渐晕开粉红色,她躺在床上,望着模糊的天花板出神。   是他吗……还是仅仅是一个诱人的梦?   木楼梯上响起轻微的呀呀声,柳碧瑶放缓步子,寻摸着下了楼。段家的大门旧了,一推就唱歌般嘎吱乱响。柳碧瑶抬头望向铺满藤蔓的围墙,段家的白猫歇在墙头,一动不动。   喵呜——   白猫跃下围墙,抖抖尾巴踱进里屋。   夜寒如水,风自空冷的街道穿梭而过。凝眸远眺,道旁的梧桐树在夜里换了颜色,漆黑若团团老鸦皮色。风卷过树梢,层层累叠的密叶宛似无数乌鸦在梳翎抖羽,狂放得仿佛就要随风而去。 第65节:情词呢喃(4)   远远的仍有歌声传来,夜幕下如梦迷离。凭直觉,柳碧瑶觉得后面有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恐惧沿着光滑的腿肚子往上爬,脚步是不停的。寒意如霜披体,缓缓濡进皮肤,柳碧瑶跑了起来。   那栋小洋房还亮着灯光,他还没睡。柳碧瑶又是害怕又是欣喜,水汽蒙上双眼,她急急地按响门铃。   风摇碎园里的树影,花舞寂寂。门开启的瞬间,一股薄薄的酒气迎面扑来。溥伦穿了件居家的闲服,白色的衣服很舒适地贴合他的身体,连同他的目光,在这个迷乱的夜里也变得轻软起来。   柳碧瑶张了张口,见面的第一句话竟是,“对不起……”   他喝了酒,定是心里苦闷。心疼的感觉在她心底火辣辣地冒出,眼里噙了泪。夜风袭来,心酸和悔恨涌上心头,柳碧瑶想竭力含住眼里滚动的泪,终未能忍住。溥伦发觉她的异样,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滴,故作轻松地笑问:“你哭什么?”   柳碧瑶抽了下鼻子,她只能重复这句话,“对不起。”   “你半夜找我就是为了说对不起?”   路灯幽冥的光仿佛掩映进他的眸子,灿若星子般在眼眸里辗转流动。溥伦轻轻地抓住柳碧瑶的手腕,拢到身后,让自己的身体贴着她的身体,顺势抱住她。火热的吻燎得夜色似乎都要燃烧起来,点滴落到柳碧瑶的心尖,灼人似的撩拨她柔软的心跳。   这是他第二次深长地吻她,体温相融,鼻息纠缠,裹卷了一股甜腻的芳馥。甜蜜于呼吸间纠葛,恨不得能融入彼此的骨血。   夜色总是能够使人轻易敛去不必要的顾虑,任凭浓郁的欲望款款迫近。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小灯,一束清光嫩如清莲,缓缓地漫透室内。风送进窗隙,丝帘轻盈飘卷如暗色茶烟。   溥伦把柳碧瑶放在床上,贴合她的耳际,情词呢喃承欢,“今晚做我的同伴。”   他嗅着她的头发,游弋摩挲而下,向下……落下的吻轻软而灼热,与发丝轻缠。“很美的黑发……”柳碧瑶迷迷糊糊地听到这轻轻的赞叹,仿佛有片温暖的阳光射进心头,春柳点水的悸动,渐渐陷入狂热。她有些生疏地应承着他的热情,她是第一次拥有这样的亲密。对柳碧瑶来说,这样新鲜的爱抚令人迷醉,和幻想中的狂躁情欲不同,他授予的爱意绵长而细腻,似乎也更为精致和成熟。   柔和的鼻息喷薄耳际,伴随着温暖的体温。柳碧瑶闷闷地出声,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呻吟。她真心喜欢他,于是就愿意接受这被世俗唾弃的,同时又让世人蚀骨销魂的缠绵。她本来更愿意先和他沟通,谈谈话,耳鬓厮磨着,先说一下甜言蜜语的……   意识已不由自己,他像是一团火焰,点燃了她,一起释放燃烧的快感。溥伦温柔而深挚地亲吻她的脖颈,沿着颈窝舔舐而下,混合了火的热度,团团烙印在她柔滑的肌肤,滚过包裹不住的深重欲望。   他的唇流连在她的胸前,柳碧瑶觉得呼吸都要被掐紧了,心念一闪,面容已是潮红。这是条界限,她还没准备好,她不由得微微动了一下。溥伦用劲不大,柳碧瑶却无法挣脱,被挑起的情欲再难熄灭,溥伦整个人压在柳碧瑶身上,暖热的手探入她的衣襟,抚过她柔滑温软的身子。   他的呼吸交缠着延下,停住。一辗转,柳碧瑶的气息瞬间停滞。   他用牙齿解开她胸前的衣扣,将脸颊贴上去,轻缓地摩擦着。这种可怕的亲密正缓缓压住她的思想,呼吸变得前所未有的紊乱。溥伦像是觉察出她的反应,抬首一望,薄薄的唇抿出一丝清浅的笑意,划过邪魅的影子。   恍然间,满室的香味变得柔软妩媚。他看她的刹那,胜似妖孽。   柳碧瑶的脑子恍惚了一下,头顶的天花板像是笼了层层昏黄的纱,慢慢扭曲模糊起来……   不应景的,一声门铃嘶哑鸣动,极快极响地响起,随之哑了下去。   柳碧瑶猛地睁开眼,满室昏暗。她无意识地抬手,碰触到溥伦乌润的黑发,极轻地,声音从口里无力滑出,“……门铃……”   一个绵长的吻随即覆住她的言语,许久,他低喃:“别理它。”   落下的吻越加火热,彼此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柳碧瑶忽然清醒地认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她扭动身子,竟是哀求,“不要……”   对上一双浸润情意的深眸,闪过不解的神色,静谧在四周沉淀。急促的呼吸连同他眼里簇簇燃烧着的热情,缓缓黯淡了。   半晌,他幽怨地问她:“你不爱我?”   挫败感骤然跃上心头,柳碧瑶无言以对。爱,她当然爱他。她不习惯回答这样直接的问题。况且,爱对她来说,先是彼此的心有灵犀,浅笑深颦碰触中的美妙感应,再是……抵足交缠。柳碧瑶是这么认为的。 第66节:情词呢喃(5)   她后悔没在开始就拒绝他的亲昵。   花园里传来盆罐破裂的碎声。这声细微响动打破两人的僵局,像是有人偷摸进了花园。   溥伦撩起丝帘,被风吹得影影绰绰的园里,一个黑影立在中间,似乎刚从墙头跃下,稀薄的光线涂抹出他半明半晦的轮廓。黑影没有逃匿,也没有继续摸进洋房,只是站在那里,死盯住窗口的两个人,倔强得不像个贼。   柳碧瑶一下认出来者是谁,她惊得嘴巴半张着。   溥伦返身,从樱木橱深处拿出一柄长枪,推膛上弹,不容分说地对准不请自入的闯入者。   这是一把长柄猎枪,擦得油亮的枪身霍霍放着光,带了游丝般的杀气。枪口精确地对准黑影,只需扳指一动,它所指向的生灵便会失去性命。   “等……”柳碧瑶的话还停在舌尖,溥伦已扣动机关,砰的一声急响,在寂静的夜里回响得尤为嘹亮。柳碧瑶像是被牵动了某根神经,惊悚的感觉紧紧地拉住她的思绪,紧得她连指尖都不住地颤抖。   黑影中弹歪倒在地,无声无息。   “少爷!”柳碧瑶惊叫着,回身飞奔到花园。   园里灯大亮。段睿的左臂中了弹,血汩汩涌出,迅速渗出他浅色的衬衣,浸润得触目惊心。血沿着手臂蜿蜒而下,嘀嘀嗒嗒坠入潮湿的泥土。   未等柳碧瑶赶到,他已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也许是疼痛,眼里不自觉蒙上了层细薄的水雾,那抹匆匆赶来的身影模糊成纤细的弱影。   溥伦马上赶了过来。他原是把段睿当成了入室的盗贼,又考虑到柳碧瑶最近的遭遇,心想极有可能是那伙胆大妄为的流氓,所以才先下手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段睿,他三更半夜爬进他的园子做什么?   幸好没特意瞄准要害。溥伦迎上段睿愤懑难抑的目光,心念一动,将视线转移到惊魂未定的柳碧瑶身上,脸上浮起一丝略带快意的笑容。   他这一枪,开得真值。   “原来是段先生。”溥伦在黑暗里看着段睿,笑得深意莫测,“不知段先生半夜造访敝舍,有何贵干?”   血腥味在鼻尖弥漫,柳碧瑶怕极了,手微微地抖着,浮在眼眶里的泪水也抖了出来。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赤红在地上不断漫开,像一朵肆意铺张瓣蕊的异色菊花。他来这里干什么?思索不明白的问题盘绕在脑海里,柳碧瑶想得无措。   那个可能性,她是怎么也不愿意去面对的。   风飕飕地窜入胸脯,冷意遍布全身,柳碧瑶才觉出胸前的扣子还开着,赶紧背过身去,手忙脚乱地扣好。昏昏沉沉的脑袋被冷风彻底吹醒,柳碧瑶尴尬得恨不能就此钻入地底。她接过溥伦回屋取出的纱布,把头埋得低低的,帮段睿包扎起伤口。   柳碧瑶不经意地抬头,瞥见段睿正用一种出奇怨艾的眼神盯着自己,像是哀伤地询问着什么。眼里现了泪,这种悲伤就更加鲜明,带刺般一直扎到柳碧瑶的心底。回想适才的激情,如同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揭示于众,柳碧瑶有些心虚。她卷着纱布,心跳得厉害,心里又不服气,“你来干什么,这关你什么事……”   她开口道:“我送你去医院。”   刚才的疯狂劲已经敛去,忽然间,段睿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骨肉剥离般的疼痛在手臂和内心同时翻腾,绞得他差点儿站不稳。段睿推开柳碧瑶的手,转身离去。   柳碧瑶不放心他,要跟过去。溥伦一个拉拽,柳碧瑶倒在他的怀里,方才见他也是衣裳半敞。如果此刻只有两人,这种颇具风情的优雅是很迷人的。柳碧瑶没了心思,她有点儿担心段睿,想起告别,“我该走了。”   “那我送你回去。”溥伦并不坚持。他望向慢慢消融于夜幕、渐行渐远的浅色背影,脸色变得有点儿难看,“他不该来,不是吗?”   段家。黑夜沉淀了所有的喧嚣,疲累了一天的人们正欲沉入梦乡,灯火忽又放亮,一盏接着一盏,霎时把整栋洋房照得亮如白昼。   段夫人细锐的尖叫惊恐地划破夜空。   翌日清晨,飘落秋雨散如丝。庭园的东角,树枝摇曳,雨后招来了一群不知名的鸟,蹦跃枝头。风声蓬蓬,穿过满树纷纭,卷起几片黯败的叶子。随风摇荡的树叶移到阴郁的墙角,旋堆成一小团,不时发出干枯的细细繁响,类似夜间蝙蝠打翅飞鸣。   阿瞒走了。   走的前天晚上,阿瞒搬了两大袋地瓜干到柳碧瑶的阁楼,把她窄小的房间塞得满满的,这是他唯一能表达自己深深愧意的方式。他用真挚感情付诸的行动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阿瞒觉得自己没脸再在段家待下去。他连道别都省了,扛着大包默不作声地出了段家大门,如同他并不引人注目的到来。   那日,阿瞒被法界巡捕房关了几个时辰,理由是扰乱社会治安。在段老爷子的干涉下,他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第67节:情词呢喃(6)   天下着雨,阿瞒站在段依玲的窗前,神情恍惚,雨水从他的眉梢滴落,那悲怆的心情只有他自己能懂。二楼的窗户微微敞开,纱帘飘出一方,竟有悬空的感觉,连同里面对镜梳妆的女神,高高在上地漠视着他。她或许都不曾看过他第二眼!   美人如玉,窗帘浮动纤纤身影,如月光下飘零的桃花,清冷得令人难以企及。阿瞒心头哽塞,倔劲一上来,狠命地嘶吼了声,“俺是跟他喝过酒的!”   隔着窗子,段依玲仍然听得清楚,娇躯轻轻一颤,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不紧不慢地继续修饰自己的指甲。她难掩心头的厌恶之感,微启樱口,“神经病。”   几日无人修裁,园里的草木长得更高,触到阳台的一角。段老爷子又请了个园丁。经验丰富的老园丁手脚利索,一来就砍掉铺满石井栏的枸杞子。柳碧瑶看了可惜,枸杞已结子,点点悬珠错缀翠叶内,挺美的。   秋日一声蝉,坐在客厅里的段老爷子放下茶盏,起身不安地踱着。一袭素色古旧长袍,越发衬得他双鬓扑霜,整副眉眼浓结在一起。老爷子此刻的心事比谁都重。宝贝孙子莫名受了伤,问他问不出所以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流氓斗殴,枪擦了火误射中他。   旁边的段夫人已是泪花闪闪,她婷婷站着,亮蓝色绣花的旗袍很是贴身。想必是怕泪模糊了精致妆容,绢花帕子一下一下轻点眼眶,言辞颇怨,“要什么画呀,才几天辰光,阿睿就遇到这事……”   段鸿心疼孙子,同时又担心画。他担心段家意外得古画的风声会从佣人们无聊的口舌中传出去,下令是阻止不了的,人言如洪水,势不可挡啊。本就烦闷的心绪被段夫人的埋怨一搅和,更觉心事浓浊。出于一家之长惯性的威严,段鸿斥着儿媳妇,“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妇人之见!”   段夫人不辩不驳,儿子最近情绪古怪,她是怀疑到别的事情上。儿子这段日子眼不离那个使唤丫头,做娘的心里当然清楚得很。   在这房子里,几乎每个佣人都会嚼几下舌根,碎碎说着,说柳碧瑶那丫头跟林家的小姐长得是越来越像,虽不似林小姐那么文静,那面容身段简直就是一个娘生的。小少爷同林家小姐远了,这也难怪,近水楼台,朝夕相处的毕竟更容易使人心思浮动……   当然,谁都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说林家的千金同段府的一个女佣长得像,她们的地位大不一样。   段夫人算是开明,段睿的心思由他自己解决,她这做母亲的不会过问,过问了也是徒劳。再说了,儿子又不是女儿,还怕他吃亏不成?但昨日的事情蹊跷,儿子挨了枪,拖着血淋淋的手臂回家,把她的心吓空了一块。   段夫人想不出所以然,还是觉得那半幅画引来了麻烦,又拿起帕子擦泪,说:“莫不是有人要劫阿睿?”   段家就这根独苗。   “糊涂!阿睿又不是小孩子!”段鸿呵斥她,同时又为这个可能性惴惴不安。老爷子一甩辫子,问佣人:“家明呢?”   佣人答得谨慎:“这会儿,大约在香生茶园听戏呢。要不,我这就去请少爷回来?”   “罢了罢了!”段鸿心火更旺,摆摆手进了房。   细雨绵绵,在半空织成一张亮丽的网,笼罩着这座被秋雨浸泡得几乎要浮漾起来的城市。长长的鸣笛撩拨过雨雾,从窗口望去,江面隐隐发青,宛若一波琉璃秋水。   天气潮湿,镜面敷了层薄薄的水雾。柳碧瑶用掌心拭去凝结的雾气,镜面霎时光亮,自己姣美的面容在镜子的另一端相反地呈现。她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自己的容貌,带点儿刻意的端详。   一抿嘴,双颊有微微的笑窝现出,顾盼流连的一剪秋眸清如莲蕊,出落得水灵灵的。某种奇异的感觉就着光滑的镜面攀进心底,想得面颊微酡,柳碧瑶轻轻地呼了口气。   隐隐约约的,她的脸上浮动着某人的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柳碧瑶搁下镜子。   秋雨催凉,风拂拂而来。柳碧瑶加了件小外套。她没涂蔻丹,指甲盖透着健康的粉红色。她纵是不敏感,也能觉察出段小姐轻鄙的目光。柳碧瑶没钱买能和靓丽的蔻丹相匹配的衣裙,朴拙的佣人服几乎覆盖了她本应绽放的美妙青春。于是就只剩下蔻丹,唯独指甲上那抹朱亮,可以稍稍满足她打扮的欲望。   这落在段依玲的眼里,简直就是丑人多作怪。依她的话说,长得好又如何,人得有气质,有品位!   柳碧瑶从货郎那里买回一个存钱的木罐子。每到月末,都会摇一摇罐肚,听那哗啦哗啦潮水般的撞击声渐渐沉实起来。   和所有的女孩一样,柳碧瑶希望能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在心爱的人面前。   细雨飘进,雨沫子扑面而来,柳碧瑶起身关上窗户。 第68节:情词呢喃(7)   每到下雨,整栋楼房就像是进入了冬眠蛰伏期,静得挤不出一丝声音。柳碧瑶在书房里找到了段睿,他正晃悠悠地躺在段老爷子的摇椅里,从背后看,只露出一头浓密的黑发。   不知怎么的,柳碧瑶变得拘谨起来,不像以前,可以很从容地对着他。也许他知道自己是林静影的妹妹,出于关切;也许,是她们长得很相像……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柳碧瑶晃了下脑袋,打消这奇怪的念头。   “该换药了。”她唤了一声。这是她的职责。   段睿一动不动,“你把东西拿过来,就在这里替我换。”   柳碧瑶应诺,从里屋取出药水纱布,绕回书房,半蹲下来给他换药。拆开纱布,见伤口已不渗血,但仍未完全结痂,看着挺惊悚。   幸好没伤着筋骨。柳碧瑶把干净的纱布一层一层地包裹上,放轻动作,心里忍不住跳出一个想法:他们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你说,我应该报仇吗?”段睿突然问她,一边晃着摇椅。   “你不应该擅自闯入人家家里。”柳碧瑶没看他,轻柔地打了个服帖的结,“你别晃来晃去的,我不好弄……换好了。”   柳碧瑶无心多说,拾掇拾掇就要出去。段睿叫住她,“等等,”话锋在舌尖一转,他的语气变得讥诮,怪怪的,“谁知道他带过多少个女人回家!”   心像是被针尖刺了一下,酸涩涌上全身的肌肤。遮掩不住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柳碧瑶咬了咬唇,更像是在替自己反驳,“如果有,那也是以前的事了。我无所谓。”最后几个字她咬得特别重。   段睿紧追不舍,“他今天来找过你吗?”   “没。”柳碧瑶的声音弱了下去。她突然觉察到这样的对话毫无意义,疾步走出书房。   段睿并未就此罢休,他起身走到她面前。   柳碧瑶退了一步,圆睁着一双怒眼盯着他。他凭什么干涉她的生活?   段睿很难过,冰寒骤升,心一点点消沉下去。他仍是鼓足勇气,换了一副平和的语气说:“我们学校的学生会要组织一次示威游行,你和我一起去吧……人越多越好。”   要在平时,柳碧瑶很乐意参加,今天他的话败了她的心情,或许是被点到了伤心处,她无法释然。柳碧瑶断然回绝,“我不去。”   雨水卷走最后一丝燠热,被打落的青果半浮半沉地顺水聚拢在沟渠里。雨声哗啦啦地放大,如六月迅猛的滩声。雨水荡漾着晃入眼帘,地面绿水轻摇,柳碧瑶踩过雨花,低头冲上阁楼。   段睿悲愤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有本事你就嫁给那个浑蛋!”   阁楼的门无声无息地关上。   雨声急,如针芒根根刺入耳膜。鼻子发了酸,眼眶里有丝温热浮出。他这是怎么了?段睿一怔忡,随即甩甩头,努力忽略掉这讨厌的感觉。   他回到书房,软绵绵地靠在躺椅里,看雨水甩在雕花玻璃上,水珠凝结如露,各自吸附融合,最后牵出条条蜿蜒的水线。书房里很安静,静听下,只有细雨沙沙落在阳台花草上的响声。   本应是读书的好环境,此时,他没有看书的心情。段睿重又起身,下楼的空隙,碰见老佣人正抬腿上楼。   老佣人微佝着背,“少爷,林小姐找您。”   一种久别的感觉自心间闪出,说不出是惊是喜。或者,惊奇多于喜悦。段睿望向外面飘雨朦胧的景致,问道:“人呢?”   “就在门口。”   段睿取了把伞,出了门,见林静影就站在门口的梧桐树下。脚上一双红色雨靴,一袭素色如常的白裙,雨水濡湿了半边裙摆,紧紧地贴在腿上,勾勒出美妙的轮廓。林静影打了把花伞,伞下黑发轻飘,几缕发丝很撩人地钻入她雪白的脖颈。   段睿有点儿迷糊起来,不自觉地回望一眼高处的阁楼,心想,她们还是不一样的。   以往两人约会见面,都是段睿先开口打招呼,林静影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听他天南地北地瞎侃一通,带着男生特有的调皮和幽默。她会很适宜地顺着他的言语笑着,笑声如晴日下的风铃,摇来满空清柔的暖风。她知道他喜欢。   两人各撑一把伞,默默地走在雨雾中。以前,林静影的沉默在段睿看来是娴静,是温柔,不经意就能牵出他对她的疼爱,由此更能寻找出话柄逗她开心。今时却令人尴尬,段睿没有谈笑的欲望,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前行。   林静影先开了口,细细弱弱地问,声音仿佛被雨水打得模糊不清,“你还好吗?”她是从段依玲那里听来,说段睿的手臂中了枪。   “没事了。”段睿浅浅地一笑,笑容随之敛去,又是一阵沉默。   段睿不耐烦这沉闷的氛围,他想问她是否愿意参加学生会的游行,话蹿到舌尖又收了回去。脑海里闪过的一幕竟然是某个同样下雨的下午,林静影站在雨里,和柳碧瑶的那番对话,她的表情是如此恐怖,言辞瘆人;还有她甩落在亲妹妹脸上的巴掌,歇斯底里的疯狂。 第69节:情词呢喃(8)   段睿转过头去看她,林静影低着头,发丝轻扬,依旧柔静如一朵掌中绽放的温柔百合。   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段睿暗暗吁了口气,这熟悉的沉默,对他来说竟是一种负担。   一辆车疾驶而过,段睿眼明手快,牵着林静影的手往路边一躲,“小心。”车轮翻卷起大片水花,哗啦啦地滚溅过去。   那宽阔温暖的手掌对林静影来说是如此熟悉,以前是很随意的,他爱牵着她的手慢慢走着,她享受这频繁的关爱,因为频繁,于是就不奢侈。   段睿牵了她一下,就放开了,那丝温暖甚至来不及暖透她的掌心。林静影的眼前迅速浮起一层水雾,这细小的动作,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同。   “你想去哪里逛?”段睿不经意地问着,他实在不喜欢在下雨天漫无目的地走着,溅一裤腿冰凉的水。   口气很随心。林静影悲哀地想,如果她说想回家了,他也肯定毫不留恋地道别,转头离去。这陌生的感觉是如此可怕,让她不寒而栗。下意识的,她要留住他,“陪我逛逛吧……”   雨收了些,疏密不匀地随风荡漾。两人来到了一条里弄口,这是条香粉弄。弄堂东面摆了个专门售绣花鞋样的小摊,西面就是顺街面铺延开的胭脂水粉老店。虽说下着雨,还是有不少打扮得妖娆轻佻的女客流连在这里,一副粉黛连水的轻盈派头。   对于这些说话嗲声嗲气、行动轻浮邪气的女人,林静影一向反感,她刚想走开,见段睿饶有兴趣地转向里弄,好像店铺里的香粉饰物莫名地吸引了他。   老板最喜欢这些少爷打扮的顾客,出手阔绰,尤其身边还跟着位可人的美娇娘。他笑成了朵花儿,热情地招呼道:“本店刚进了一批胭脂、香粉和桂花油,这位小姐您随便挑,本地货、洋货一应俱全。”   段睿问:“有蔻丹吗?”   “有,有。洋轮上刚卸下来的新货。”   “要最好的。”   “就是给您挑最好的。”老板乐呵呵地递上一小瓶透亮鲜红的蔻丹,一边伸出个手指,“一块大洋。”   林静影从不用这东西,她想,可能是买给他姐姐的吧。她了解女友的喜好。   段睿把蔻丹宝贝似的揣入口袋里,脸色甚是阳光。   接下来的路程是通往林静影的家,段睿的脚步飞快,林静影跑了几步才跟上。当绿树浓荫遮蔽稀落的雨线,林静影的心冷得一丝温度都没有。   “到你家了。”段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他送她到门口,抬眼望着密叶遮挡的洋房,嘴角浮起一丝压抑的笑意,“我走了。”   段睿不是没有看到林静影的眼泪,他想伸手替她拭去,有什么顾忌自内心深处浮露,生生压抑住他这个念头。   他明白自己的追求。   段睿转身离去,浅薄雨帘中一泓孤绝的背影。   那是多久以前,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吧。下着同样的雨,那个英俊少年丢了伞,抱住她,疯狂地吻着她。在热闹的街口,她感到羞涩,更多的是甜蜜,众目睽睽之下这甜蜜被肆意放大,她似乎也被他的疯狂所感染,热烈地回应他。当两人转入狭弄,雨水完全打湿他们的衣裳,两人紧紧地抱着,任由彼此的体温相互渗透,他们就这么傻傻地笑着……那是林静影所能体会到的最透彻的幸福。   她深深望向那涨满自己回忆的雨水,眼泪倏地掉落。她隐约感到,一样珍贵的东西被她弄丢了,如一个脆弱精美的绝代瓷器,被她狠狠地摔碎,再也拼凑不回原先的样子。   心,剜掉一块似的痛。 第70节:恻恻轻寒(1)   第十章 恻恻轻寒   天气转凉,最近的喧嚣浮躁仿佛连同夏日的炎热一起消失了,段家又恢复到往日的平和。柳碧瑶不知道段老爷子使了什么法子,段家得宝的消息竟被封锁得滴水不漏,倒是乌泽声掌柜越来越沉默了。柳碧瑶上次见到他时,惊讶于他的变化,以往鬓间一把霜,如今双鬓垂雪,不喜言语的他看上去像是一截喑哑的敷霜枯木。   谁也不知道那半幅画被藏在哪里。   乌掌柜是段老爷子的心腹,直觉告诉柳碧瑶,乌掌柜肯定知道画在哪儿,说不定就是他藏的。要是肯定要不回来了,但她必须为溥伦做点儿什么。   秋日晴好,天空蓝得发亮。片片轻云如美人灯下裁出的秋衣,被阳光涂抹上暖和的情韵。淑女们早就换上端庄的新衣,手仍不离小绢伞,挽着绅士们的手臂袅袅而过。这时候,柳碧瑶会很羡慕地多看上几眼,幻想自己穿着和她们一样美丽的衣裙,挽着溥伦的手臂慢慢踱在落满梧桐叶的小道上……   她低头看自己身上沉滞的蓝衣青裙,心里划过一缕遗憾。这仅仅是个梦吗?   段睿的话忽然划过脑海,“有本事你就嫁给他!”   一股莫名的恼意从心底翻起,折射到柳碧瑶的脸上,她加重了脚步,踩着马路发泄怨气。   巷口落满从别处飘卷进来的枯叶,铺积到巷角。门口的青布积了灰,牵出几丝银亮的蛛线。掌柜的无心应承,打下手的伙计就更懒得动手打理了。柳碧瑶深深地吸了口气,进入古董店。   老李正抱着一件古瓷器往房里走,柳碧瑶赶紧一让,半合的门嘎吱一响,乌泽声从高深的乌木柜台后探出身来。   “乌掌柜。”柳碧瑶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乌泽声重新低下身子忙乎。半晌,他从柜台后送出一句话,“进来再说。”   乌泽声把店面托老李看管,带柳碧瑶出了后院。上海的里弄通常狭小凌乱,狼藉之物遍布,几户人家把公用地当储物室,隔年的月饼匣子、空米缸、藤筐、粗粗细细的绳索也理好挂起来。晾晒的衣物被单却是一丝不苟的,摊得齐整精细,迎风猎猎,寒酸中透着物华天宝之感。   穿过这条里弄,乌泽声把柳碧瑶领到一石库房前,柳碧瑶才知道这里也是段家古董店的一部分。房子里照例是古董玩意儿,经年累月未打扫,蒙了层薄灰。窗外,江水空阔,浩渺烟波连天,几只海鸟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柳碧瑶的眼神掠过四周,一个念头闪出:他会不会把画藏在这里?   “这里放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古董。”乌泽声扶了扶眼镜,拿起一个落满灰的小花瓶擦着,“不过这里安静,很少有人来。”   柳碧瑶抓过一条白巾帮忙擦拭。她一向视乌掌柜为一位年长的朋友,说话从不顾忌什么,这次犹疑了,开口竟是艰难,“掌柜,那幅画……”   “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乌泽声背对着她,声线有点儿模糊。   柳碧瑶低头不语,定定地望着手里的青瓷花瓶。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是啊,惹的事还不够多?因为《仙子渔夫图》,娘死了,爹也死了,被富人家领养的姐姐不认她了,自己也差点儿葬身芦苇滩……可正因为如此,她比谁都有权利知道这幅画的下落!   “画不在我这里。”乌泽声恢复他慢条斯理的语调,“以前来问画的,顺便买几幅赝图回去,久而久之,他们就认为段家古董店里卖的都是赝品。今天突然冒出幅真品,谁相信?谁会买呀?”   “所以藏在这里才安全,”柳碧瑶顶他,“这画又不是用来换钱的!”   乌掌柜微微一愣,返身笑问:“那你说,这画用来干什么?”   用来干什么,柳碧瑶当然不知道,隐隐的,心里冒出个想法,合了直觉,毫无根据的,她却认为肯定如此,“掌柜,你知道这幅画里藏的秘密,是不是?”   乌泽声放花瓶的手轻微一抖索,花瓶相碰发出轻轻的响声。柳碧瑶透过橱格子看他的背影,乌泽声双鬓的白丝已延到脑后,衬着素旧的一袭长袍,俨然一个老头。   “不知道。”乌泽声很平淡地说,“人言惶惶,无中生有,以讹传讹。”   “那为什么要避开东洋人的视线?”柳碧瑶不依不饶。那晚她听到他和段老爷子的对话,他们又是那么小心谨慎,怎叫她不起疑心?   乌泽声转过身子,眉间微锁,“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柳碧瑶如实相告,“那晚无意中听见你和老爷子的对话。”   “小鬼头,”乌泽声像是舒了口气,“东洋人什么都要,你信不?”   窗外的洋轮拉起长长的一声鸣笛。这里临水岸,又开着窗,和平常在阁楼里听到的不一样,汽笛声骤然放大,震着人的耳膜,震得架子上的瓷瓶窸窣不止。柳碧瑶想,娘保护多年的画,竟然被她在节骨眼上给弄丢了。   “画不在身边,倒是轻松。”乌泽声继续说,“如果那个半洋人真是为了他的母亲来沪寻画,那也就罢了。”   “他真的是为了他的母亲。”   “真的?你怎么知道?”乌泽声反问。他见柳碧瑶一声不吭,语重心长起来,口气竟带了几分段老爷子的气魄,“这画落在谁手里是一回事,落在中土还是大洋彼岸又是另外一回事。当年,格格就不应该带它出去……”   “那应该交给谁?”柳碧瑶觉得乌掌柜的这句话没什么道理。   乌泽声答得模棱两可,“交给一个能妥善保管它的人。”   “谁能妥善保管它?”   “能买得起的善主。”乌泽声收敛去凝重的神色,脸上多了几分轻松,“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吗?”   “为什么?”   “就一个原因:值钱呗。”   柳碧瑶满心郁闷,慢慢地踱出狭窄的里弄。她抬头望一眼弄堂上方狭长的天空,几只花斑鸽子咕咕地敛翅旋落,挪着笨重的身子进了笼。她神思分散,不小心踢翻了弄堂人家一个盛菜的小藤筐。   木门后忽地窜出一个满头卷发的矮胖女人,开口就骂,“侬眼乌子被抠掉啦?看清楚了走路好哇?” 第71节:恻恻轻寒(2)   柳碧瑶赶紧道歉,俯身拾起散落的青菜,再把藤筐扶正。女人没了声,回头瞅瞅,把小藤筐拿进了屋。   沿着原路回去,折过古董店的后门,再穿过小园子,柳碧瑶在柜台面碰到了老李。老李看了一眼柳碧瑶,把抹布当汗巾搭在肩上,下颌一抬,指着门外说:“那个假和尚又来了!”   由于印象颇深,老李一点柳碧瑶就知道是那个青衣僧人。一个清凉瘦小的身影窜出她的记忆,柳碧瑶好奇地问:“他来干什么?”   “还能有什么好事情?要钱呀!不过那和尚倒也识相,见掌柜不在,一声不吭地转回去了。”老李摆摆手,“知道我是不会给他钱的!”   出了门,巷口飞过一只伶仃秋燕,停歇在瓦檐上,小爪子勾住瓦隙间的草,啄翻出几粒新结的碧绿草籽,啄得瓦片咚咚响。   秋意尚暖,柳碧瑶却不敢多流连。溥伦对她说,那几个绑架她的人抓住了,是习惯了进出班房的一伙流氓。由于他们也是受人指使,加上柳碧瑶无恙,关了几天就放了。至于背后的主是什么人,谁也不清楚。上海滩鱼龙混杂,一个环节出错,拉出的可能就是一张纠结的关系网。行黑道的目无王法,到底强龙难压地头蛇。   如乌掌柜所说,画不在她这里,倒落得一身轻松。   更重要的是,溥伦丝毫没有怪她。柳碧瑶微微一笑,一丝甜蜜转瞬被愧疚替代,她必须要为他做点儿什么,这是为了他的母亲,更是为自己的母亲。可是,她到底该怎么做呢……   柳碧瑶走得很慢。巷子静悄悄的,巷口剪辑过黄包车夫匆忙的身影,正对面是家商场,减价销售的大旗迎风招展。快出巷时,飘过来的一方青色袍角牵引住柳碧瑶的目光,顺着看过去,那个僧人站在巷口,尖顶圆斗笠遮住他大半面容,仍能猜测得出他敛眉低眼地等着什么。   等乌掌柜回来,他再进去要钱吧。柳碧瑶这么想着,极快地从僧人身边走过去。   一阵清风扑面,僧人猛然抬头。柳碧瑶不经意间回头,同他打了个照面。   三十出头的年纪,由于清瘦,就显得更为年轻。和柳碧瑶在静安寺门口见到的平眉淡目的僧人们不同,他有着执著的眼神和坚毅的嘴角。若不是这身飘逸质朴的青袍,他的神情容易让人想到佩刀披甲的中古武士。   他们相望的瞬间,一丝笑意从他的嘴角抿出。   柳碧瑶看得清清楚楚,异样的感觉兀地从心底升腾,像是夏日毒辣的阳光融解冬日的瓦雪,这世界疯狂了。柳碧瑶的面色蓦地转红,这样的笑容,她见过,始于那些路边冲她吹口哨的小瘪三们,放浪地叫唤几声,再挤出个痞笑。   柳碧瑶忍不住暗骂了句:臭和尚,喜欢钱还是喜欢看姑娘。   别理他就是。柳碧瑶有些傲气地想着,并没有加快脚步。梧桐树荫随着日头的走向缓缓挪移,抛洒下一地斑斓的光影。穿过这条马路,对面就是段家的洋房。马路上车流如水,穿梭不止。柳碧瑶在路口停下,等这阵车流稍缓,她再过去。   回头斜睨一眼,见那僧人趿着木屐,悄然无声地跟过来,离她不足几尺远,仿佛他一伸手就会触到她。周边的温度似乎都被他吸附,隐隐的,交缠了一丝呼吸间冰凉的微风。   柳碧瑶毛骨悚然。喧嚣的马路像是突然安静下来,日影在眼前划过几个光圈,照得她晕眩。柳碧瑶胆战心惊地挪开脚步,换一个方向,往人流热闹的地方走去。她不能让他知道她住这儿。   几位农夫挑着满筐的青菜疾步走过。柳碧瑶走得快,僧人也快;柳碧瑶停,他也停。笨拙的木屐无碍他的步伐,僧人无声地寻着柳碧瑶的踪迹。绕了几条路,眼前是一条铺着电轨的车道。柳碧瑶瞅着空隙,飞身跑过马路,电车呜地鸣响,摇着铃铛匍匐前行,把僧人隔在另一端。   接下来的路程,柳碧瑶一步三回头,确定甩了那和尚后,绕到段家后门。刚巧遇到一佣人出来扔垃圾,柳碧瑶倏地跑进了园子。   洋房里,每人各司其职,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浅笑慢行地与柳碧瑶擦肩而过。教堂尖顶的钟声隐隐荡开,夹送来几点细弱的鸽哨,伴随着一行鸽子逐渐消失在远天。   柳碧瑶抱着被子团坐在床上,听着自己急如战鼓的心跳,后怕一上来,泪突然间就掉下来了。僧人奇异的笑容如一轮浸入寒江水的雾月,迷迷蒙蒙的,却冷若冬日石缝里冻结的寒冰,冷到她的心里去。   这样的眼色于她,不啻于是一种无声的侮辱。   柳碧瑶呜呜地哭起来,她觉得寂寞,觉得无依无靠。思念像张铺天盖地的网,网住她缥缈的思绪。扰扰凡情逐水流,沉淀出爱情的面目,渐渐清晰。她想念他柔软的嗓音和温暖的臂弯,想念他火热的吻……若能如愿,她愿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第72节:恻恻轻寒(3)   天黑得比以往早,暮色摧城。黄浦江面浮动一抹斜阳,披霞戴晚的渔民摇着橹进入苏州河。梧桐最知秋,弄寒声于树梢,片片叶子似乎在一夜之间换了颜色,犹如被夕阳裁碎的黄锦,飘进行人的衣襟,沾满秋的痕迹。   柳碧瑶站在窗口,晚风微暖微凉,吹动她的发丝。横陈在眼前的道路静谧得仿佛将要熟睡过去,风摇翻碎影,一行密密的梧桐树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心口,委屈的泪水涌上眼眶。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来找她,每一天或隔几天,在忙完一天的公务后,夕阳拖出他长长的影子,在马路左道的第五棵梧桐树下,扬手朝她打招呼。   柳碧瑶想,等深秋初冬之际,寒冷卷尽所有的梧桐叶,她是不是会看得更加清楚?   天气稍凉,溥伦加了件黑色风衣,越发挺拔俊朗。柳碧瑶来到他面前,眼眶微红。忽然,她环住他的腰,紧紧地,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   溥伦笑了,抚摩她的发丝,“我这两天有点儿忙。”   柳碧瑶抬头,眼里水波盈澈,柔美似一泓秋水,“吻我。”   阳光移过树梢,飘零的梧桐叶迎风起舞,把满地细碎的光斑摇曳成花影。渐弱的光线如将断的青丝,捕捉树底的一双鸳鸯。呼出的热气软软地拂过她的脸颊,柳碧瑶如坠梦中,那个让她面红心跳的梦境突然清晰起来,绕过她鼻尖的他颈间的香味,分明干净如婴孩的皮肤。   带我走吧……柳碧瑶喃喃低语。剪破相思,往来无间。她只求能够彼此厮守,与地位无关,与他人无关,与画无关……   柳碧瑶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听着彼此的心跳点点混合成音。僧人留给她的怪异感觉渐渐消退,暮霭四合,雾色摇摇无定地散开。冷静下来的柳碧瑶半羞半涩,恍惚露出温柔似水的神情。   良久,溥伦在她耳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柳碧瑶好奇,“去哪里?”   溥伦说得神秘,“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   落日在江面铺开一道胭脂般的薄媚,洋车驶出繁华城区,碾进磕磕碰碰的泥石小道,高楼被车轮远远地抛在后面,进入眼帘的已是完全不同的另样景致,看样子是城郊的某个小村子。车前进得有些困难,溥伦示意司机在此候着,拉着柳碧瑶的手下了车。   这里比城区要冷很多,黑瓦白墙的水乡建筑错落有致。一名妇女抱着孩子坐在家门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从城里来的年轻英俊的男子,一撩衣襟,露出饱胀的乳房,不避嫌地当着外人的面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哧哧笑了几声。   拴在柱子上的黄狗冲着陌生人叫唤。   柳碧瑶紧挨着溥伦,心里有些发憷,“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找一个人。”   “找谁?”   溥伦凑近,压低了声音说:“以前我母亲身边的一个宫女,她或许知道点儿什么。”   两人在一座土夯的瓦房前停下。木格子窗户糊了纸,旧纸未除干净,新纸马马虎虎又糊上去,给人粗粝的感觉。想必是前几天下了场雨,门口的小石臼里积了点儿水,底部沁出鲜绿的苔藓。门前垂下个黯败的旧灯笼,临风瑟瑟抖动着。   瓦花在晚风中摇摆着柔软的身子,夕阳渐敛落在屋檐上的余晖。   门在面前打开了,出来一个着翠袄的少女,少女看到溥伦,脸一红,收紧手里的篮子,低头返回屋里。   里房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哪方来的客人,进屋来吧。”   屋里光线昏蒙,案前燃着一豆烛火,随门外带进来的风微微地舞动了一下身子。老妇人坐在案前,低首缝补着一件旧衣。她捻了一下线脚,并未起身,斜斜地一瞥,像是黑纱里透出的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柳碧瑶浑身不适。   “多少年了……想当年,十三格格那么小,躺在我的怀里闹腾。”也许有些事情经年累月地压在心底,不吐不痛快,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当年紫禁城被攻,管账房的小德子和小林子掠了金银宝贝就走,哪管得上那些格格、阿哥们的死活。可怜了那些个金枝玉叶……和那些被人丢弃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   溥伦和柳碧瑶对望了一眼,似是无奈。   “你说的那幅画啊,”老妇人忽然切入正题,拿起剪刀剔掉线头,又颤颤巍巍地放下,“我倒是听十三格格说起过,不过具体是什么样的画,我也说不上来。孩子长大了,只要郎不要娘,更何况我这个伺候人的乳娘……怕是早被她甩到脑后喽!这么多年啦,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忽然问起画来……”   柳碧瑶不喜欢这个老妇人的语气,森森的,像是所有人都欠了她什么。她拽了下溥伦的衣襟,小声道:“我们走吧。”   溥伦不露声色,脸上绽开个明亮的笑容,问老妇人:“姑姑,你知道画里藏了什么的,是不?” 第73节:恻恻轻寒(4)   老妇人穿针的手一抖,回忆好像突然打开了个口子,说话的声音都微微颤着,“好孩子,姑姑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呢?当年的宫里人人求个自保,哪管得了别人的闲事!姑姑是真的不知道。估计这天下知道这幅画的秘密的人不多,连格格也搞不清楚,只道是受老佛爷之托,带上画离开这是非之地……问我还不如问别人。这宫里啊全都是人尖儿!”   柳碧瑶并不完全信她的话,老妇人既是格格身边最亲的乳娘,对画的来龙去脉不说是了如指掌,也应是有所耳闻。老妇人平庸,有点儿虚假,甚至有种戒备,老宫女的心思大多难以捉摸。   柳碧瑶的脑子里倏然划过乌掌柜的影子。   “……画失踪了,未免不是件好事……”老妇人叨念完了,低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并不起身送客。   出了瓦房,天色又暗了一层。一株细弱的青藤扶墙依栖,风穿过瓦隙,陈旧的瓦片窸窣欲飞。翠袄少女端着两碗新烧的茶水出来,仍是半低着头,说话轻如蚊蚋,“喝了茶再走吧。”   溥伦好意地接过茶水,少女的脸上凝了朵浅色的红云,甚是兴奋,她瞥了一眼柳碧瑶,声音稍稍放亮,“我奶奶就是这样子的,请别见怪。”她咬了咬唇,又说,“前几天,来了位城里的客人,说话细声细气的……”   “阿翠!”老妇人凌厉的声音穿透窗纸,生生截断少女的话。   翠袄少女接过茶碗,默不作声地回了屋里。   回去的路上,柳碧瑶全身都觉得疲惫,她靠在溥伦的肩膀上,看着车窗外颠簸的风景,漫不经心地问:“这画里究竟藏了什么?”   “不知道。”溥伦轻笑一声,“我母亲从没跟我提起关于这画的秘密,她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你问过她吗?”柳碧瑶想起娘忧伤的面容,很模糊地划过记忆。   “没有。如果她想说,就会告诉我。”凝重的神色渐渐沉淀于溥伦的眉心,他像是诉说着心事,神情遥远而迷茫,“我母亲,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   这是他经常去教堂的原因吧。柳碧瑶把脸完全地埋在他的颈窝里,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亲密对他们已是寻常如牵手。柳碧瑶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从车窗外跃进的光影点点跳动在他的脸上,勾勒出迷人的线条。她喜欢这样看着他。   柳碧瑶轻问:“你每个周日都会去教堂吗?”   “出于习惯吧。”溥伦攥着柳碧瑶的手,吻了下她的手背,“从我记事起,我奶奶就带着我去教堂。每到周日,大家都穿得很整齐,先生们西装革履,女孩子一定要穿长裙,带上一本《圣经》,随家人进教堂,不能迟到。”   沿途,半环月色磨成薄霜,洒遍静谧的乡间小道。汽车驶到一路口,溥伦牵着柳碧瑶下了车。   月色在此戛然而止,一条江水斑斓粼粼,碧水环城而流,倒映了满城灯火。一只渔舟荡在江面,缓慢划碎满江的霓虹。两人站在江边,远眺高楼斜角的那片月,任由长风轻举衣襟。   “真是座美丽的城市,”溥伦感叹,“可惜这里的冬天太冷。”   柳碧瑶听着摇橹声,忽然问:“你想家吗?”   “有时候会想。那里,也有一条长河,绕过城市中央,将整座城市分为南北两岸。”   “一定很美。”   “是很美。河岸还有座古老的圣母院,每到周末,会有美丽而骄傲的姑娘们进进出出……”溥伦拥住柳碧瑶,低语,“这里的姑娘也很美,而且似乎更加骄傲。”他看柳碧瑶面露不满的神色,满脸坏笑,“你和她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他转了个话题,“你知道那座圣母院在天黑的时候看上去像什么吗?”   “像什么?”   溥伦对着她的耳朵说:“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怪物趴在河边……”   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分辨不出四季。无论是春色溶溶或是秋声空灵,世事如初升的月轮照开地脉,人们只辨圆缺,不问时分。远起的清籁声声入耳,过往离别只道是寻常。夜色总能源源不断地给予坠入情网的人们无限的忧愁。风吹得发丝凉,柳碧瑶忧虑地问:“你会走吗?”   “我为什么要走?”   “那里是你的家。”是啊,如他们所说,他本来就是属于那方遥远的土地。   “我的工作在这里,”他像是安慰她,“想走也走不了。”   “你真的想回去?”她问他心底的想法。   “不想……如果有一天我要回去了,我带你一起走。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溥伦紧握柳碧瑶的手指。   柳碧瑶突然觉得伤感,感觉某日的离别似乎近在咫尺,她后悔自己问这样的问题,未来遥遥不可知,她把伤感莫名提前了。柳碧瑶像是自问:“你会带我走吗……为什么是我?” 第74节:恻恻轻寒(5)   “因为没人能拒绝得了爱情。”溥伦答得干脆。他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换了轻松的语调,“我刚来上海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有趣的姑娘。”   柳碧瑶斜睨他一眼,“什么姑娘?”   “不知道,我亲眼看到她从树上掉进园子里,惊慌失措的模样,怀里还抱着个包袱……”   柳碧瑶的心怦然一跳,多么遥远的事情啊,他还记得这个。她满怀期待地问起他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她好看吗?”   “没看清楚,脸花得跟猫一样。”   也许是出于错觉,柳碧瑶看见水光映在溥伦的眼里,清澈如眼前流淌的江水。夜幕缀着几颗星斗,似舞女胸襟点缀的珠片,半闪半隐地释放轻浮放荡的气息。这本是一座迷人的城市,这本是个迷人的夜晚,为何她的心里布满隐隐的怨意?   柳碧瑶感到由衷的愧疚,“那幅画……”   “你记住,你没错,错在他们。”溥伦把柳碧瑶被风吹散的鬓发拢到耳后,郑重地说,“别为此事自责。”   “那我们该怎么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更愿意把这件事当成一件私事来处理。”他抱紧她,“我不想你有事。”   这个月色浅盈窗口的夜里,柳碧瑶趴在窗前想了很多。往事一幕幕自眼前掠过,清晰如昨。原来他和自己一样,这里对他也是异乡,更远的,十万公里以外的他乡。窗口垂下的枝条,在晚风中拂动柔软的枝梢。夜走向更深处,霓虹逐一熄灭,当黑暗如纱敷上人的视线,这份夜色就灵动起来,空旷起来,使睡意尚浅的人们能够想得很远。   远处的教堂尖顶挣脱出夜的深色,薄如一纸剪影。   柳碧瑶轻吁一口气,又到秋天了吧。   次日早晨,柳碧瑶睡得沉,晚起了几个时辰也没人来催她。中午时分,柳碧瑶照例要给乌掌柜送饭,她想起那个诡异的僧人,稍稍犹疑了一下,尤嫂就误会了,笑呵呵地说让小素去送。   “还真当自己是少奶奶了。”小女佣极度不满地嘀咕着。   新来的园丁只会埋头干活。柳碧瑶看着他微佝的背影,想到了阿瞒。他在上海,还是回家了?偶尔在家的段小姐只拿背影对着她,当柳碧瑶转过身去时,又会发觉段依玲的目光蓦地锁定她的背影,充满疑虑的,伤感的,彻底的比较,似在扪心自问,问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   秋雨过后,渺渺晴空仿佛抬高了不少。这一天,柳碧瑶拿出积攒许久的钱,准备去恒记裁缝铺。她要为自己添置秋衣。   园子里的青果渐渐膨胀,夏季枝叶浓密的树梢亦是颓叶半凋。柳碧瑶经过大门口时,遇到了等候在此的段睿。他还是一身藏青色的学生服,脖颈处一截雪白的领子,他看她的眼神和以往不同。柳碧瑶只是应付性地笑笑,再低下头,无声无息地擦肩而过。   段睿唤住她,“碧瑶。”   柳碧瑶放缓了脚步,她还不习惯他叫她的名字。她记得从认识至今,段睿整天冲着她“梧桐妹、梧桐妹”地乱叫,一副男孩的顽皮样。   他问:“你去哪儿?”   “去买衣服。”柳碧瑶很简短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脚步不停。   段睿两三步追上来,同她并行。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很随意地说:“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依照段睿的脾气,柳碧瑶以为他会恼怒地离开,没想到段少爷还是很执着地跟着她。她故意拐了个弯,他也马上跟着走过来。柳碧瑶穿过车流如织的马路,段睿比她更灵活地绕到对面。两人在马路上玩起了捉迷藏。   柳碧瑶生气了,返到他面前,质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段睿不耐烦柳碧瑶的逃避,微微皱了下眉,思忖着该如何开口。他想了半天,才憋出句话,“我可以帮你参考一下你穿什么样的衣服好看。”   恒记裁缝铺就在大马路的对面,天气晴好时,能看到挂在店铺上方的衣袂飘出一角,一点儿艳丽在灰色城市中轻飞。柳碧瑶轻手轻脚地进了店铺,老板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手里的活儿。段睿后脚迈进,老板暗叹一声,眉闪目动礼貌有加,言下却是十分自负,“先生光临本店,想必是慕名而来……”   满室缭乱的花色涨满了柳碧瑶的眼帘,她本来想选一套成衣便已足够,毕竟量体裁衣对她来说太奢侈。老板忽然而至的热情让她有点儿措手不及,小伙计按吩咐从内堂抱出了好几匹新到的洋布,亮如秋水藕花般的颜色,翠粉青红在柜台上一字铺开。   老板把皮尺往肩上一甩,“喜欢哪样随便挑。”   柳碧瑶摸摸口袋里扁扁的钱,一股寒酸意从指尖凉到心底,“我买不起这么贵的……”   老板像是没听到,照旧热情地把布料摊开,一匹匹拿下来,近看,远看,披在柳碧瑶的肩头,再裹在腰身上眯起眼看。 第75节:恻恻轻寒(6)   柳碧瑶从没触摸过如此精致的面料,近身接触的时候,她觉得连神情都映衬得高贵起来。她不知如何拒绝这份近在咫尺的美丽,这份虚晃又真实的美丽。柳碧瑶贪婪地想,就美一会儿也好啊!   一直在旁边静静观看的段睿开了口,“这布料素了点儿。”   老板一听,心想这位年轻的先生门槛精,眼光凶,越发觉得这笔生意做得值,连连称喏,不忘恭维几句。   段睿来到柜面,亲自选了匹花色优雅的浅色布料。当老板把布料披上柳碧瑶的肩头时,曼妙风情在镜面蔓延,柳碧瑶有一刹那的怔忡,这是自己吗?她的脸色变得绯红,心里陡然冒出个念头:他们姐弟之间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比如衣着眼光。   老板就没停止过称赞,“碎花显得小气,大花又显得老气,还是先生的眼光好!”说着,他扯过皮尺给柳碧瑶量尺寸,手势轻快而熟练,颇具俯身扬袖的舞蹈性。老板量到哪儿赞到哪儿,“给这位小姐做衣裳,开心的。电影明星也没有侬的身材好。”   老板量完了,返身在纸单上填好密密麻麻的细致尺寸,回头还不忘提醒一句,“假使在国外,也勿要紧,关照一声,我帮侬打包寄过去。”   老板的话像是忽然点醒了柳碧瑶的美梦,她万分尴尬地解释起自己的意思。没想到老板还是乐呵呵的,他瞥了一眼静悄悄的段睿,眼角眉梢都似在笑,“勿要紧的!”   看过了这些精品料子,不甚精致的成衣自然就入不了眼。柳碧瑶独自品尝一腔无奈的幽怨,向老板道了歉,回头飞也似的奔出店铺。   模糊的视线被街道上车流的穿梭雾影弄得更加恍惚迷离,朦朦胧胧的,段睿的呼唤如细线散播在人群车流里。   “碧瑶——”   “我回去了。”柳碧瑶极轻地回应了他。   天空响过一串鸽哨,阳光白晃晃,令人视觉张皇,暖暖的风拂面,带了种陶陶然微醉的神采。柳碧瑶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第76节:谓我心忧(1)   第十一章 谓我心忧   日子无波无浪地淌过去,黄浦江上浪花如雪叠江风,晚雾起凉,摇橹晚归的渔船撞碎了那轮海中月。这一晚,万家灯火随流水空浮,伏波拖曳出惊世繁华。   段家热闹异常,这天是段依玲和段睿的生辰。富贵人家摆生辰酒宴是极尽奢华,何况是一对双生姐弟。连他们小时候的乳娘都记得请来了,更不用说亲戚朋友。最忙碌的是厨房,从早晨起,柳碧瑶就随尤嫂去集市买宴席所需的菜品,回来后还要洗菜、挑菜,备好供老厨师下锅用。   也许是满屋子洋溢的喜气沾染了柳碧瑶的情绪,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轮明亮的笑容。   尤嫂让柳碧瑶把一碟子切好的水果送到客厅里去,并关照道:“休息会儿,让他们忙去就好了。”   灯火照在窗上,客厅里比任何时候都热闹。一帮子年轻人聚在一起,天南地北地侃着。段依玲穿了件黑色低胸晚礼服,高绾的发髻,两枚钻石耳环熠熠生辉,点缀出她年轻面庞优美高雅的轮廓。相比之下,段睿就随意得多,他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衣,走动的时候,像是雨后的阳光在房间里跳来跳去。   柳碧瑶迅速地环顾了一下人群,溥伦不在,也没有林静影。算来,溥伦也是段小姐的朋友,也许是上次的误伤,两家少了来往。今晚他没来,柳碧瑶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失望,两种复杂的情绪纠缠着。她悄悄地退出充斥浮华青春的客厅,毕竟,她和他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柳碧瑶洗去满身油烟,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坐在阁楼里梳起湿漉漉的长发。梧桐落了一地干枯的叶子,落叶下似有秋虫鸣叫。   梧桐叶尽,视野就真的明亮起来,柳碧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飞驰而过的车辆和缓缓走过的行人,还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总是能等到他的出现,今时,或者明日,他总会来的。她从不要求他能为自己多做点儿什么,只求身影渐近,声渐近,寻她而来,步步叩满甜蜜的期盼。   朝来暮去之间,她竟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柳碧瑶恍惚无语,伸手拢去纠缠于梳篦间的发丝,长风顺着半掩的窗子吹进来,秋凉丝丝吹入发根。   有人敲起了门,颇有节奏的笃、笃、笃三声响。   柳碧瑶了解这独特的敲门声,她披上外裳,清亮地应了声,“进来。”   段睿满面春风地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个包裹。柳碧瑶坐着,纹丝不动,她知道段少爷通常会在这个时候摸上阁楼同她说几句话,有时聊个开心的话题,更多的时候是拌几句嘴就结束,惹他怒气冲冲地下了楼,柳碧瑶则望着有限的一方天空发起呆来。   今天是他的生辰,柳碧瑶不想弄出不快的事情,她转过头,主动打了招呼,“生辰快乐。”   光线浅不盈尺,楼下的灯光攀不上阁楼,昏暗朦胧地勾描出段睿挺拔的身影,顺滑的浓密黑发,干净的白衬衣,俊朗少年特有的英姿逼人眼目。   门顺手带上,室内幽然暗下,柳碧瑶开了窗台前的小灯。   段睿把包裹轻放在小桌上,满脸溢满温柔,“给你的。”   柳碧瑶的心一颤,无法摆脱的感觉哽住话语,下意识的,她还是问道:“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凭直觉,有句话在她脑子里飞旋:不能打开,拒绝吧。蓦地,翻卷上来的好奇心按捺住所有的不合时宜,柳碧瑶抽开了包裹上的粉红丝线。她默默念着,看一眼就好,就一眼。   纸包是硬质的,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柳碧瑶翻开包裹严密的纸张,里面是一层丝滑柔软的缎面。轻揭去薄软的绸缎,蓦然,一抹熟悉的颜色跳跃着闯入了她的眼里。   粉桃色的提花缎,淡淡的几朵玫瑰,同色缎条绞织成盘香扣子,内里隐缀细如发梢的铜丝,形成蝶状轻盈停歇在领口襟上。灯光流转,衣襟口的蝶扣隐隐发亮,如梢头春蝶在阳光下抖开透明的翅膀,精致到连呼吸都有些停滞。   像一道突然出现的美景,猝不及防地落入了柳碧瑶的视野,这样的衣服,她在梦里都难寻得。这料子她在恒记裁缝店见过,没想到做成衣裳,备添富丽。柳碧瑶抚过柔滑的缎面,发自内心地一声长叹,“好美的衣服。”同时,她很是感动,鼻子有些发酸,一闪而逝的想法竟然是,为什么会是他送的?如果不是他,那该多好……   段睿从柳碧瑶的眼中得知,她是喜欢这件衣服的,他没料到赠人礼物比收他人之礼物更让他欣喜。他缓缓靠近,眼里潋滟着恍若一梦的深情,开口亦是轻柔至极,“试试看。”   拒绝这份美丽很难,拒绝一份真挚的心意更难,柳碧瑶把头埋得低低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她可以接受譬如蔻丹这样的小礼物,但是这件贵重的衣服她断然不能要。如果她落落大方地收下,彼此间的关系就转为微妙,对他不公平。她不是那种贪人便宜的女孩子。   柳碧瑶收回流连在衣物上的手,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谢谢你,我不能收。”   “为什么?”疑问间,段睿的语气已降了温度。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沉寂如室内柔和的光线舒缓地铺开,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暗,柳碧瑶觉得尴尬,呼吸在胸腔内无声地膨胀,压得她心膜隐隐发疼。有些话还是要说明白,免得双方为难,“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我不能随便要你的东西。”   说完了,柳碧瑶垂眸不语,她希望段睿能够收起衣裳,安静地离开。至于以后,让时间来磨淡这份为难吧。   蝴蝶扣流闪如寒星,流出妩媚的诱惑。柳碧瑶一恍神,听见段睿冷笑了一下,语气甚是玩世不恭,“你当真这么认为?”   柳碧瑶惊讶于他的口气,尴尬减去大半,她抬头,不服气地回道:“当然!”   段睿靠得更近,他盯着柳碧瑶的眼睛,面色庄重,如同问起一个异常严肃的问题,“我问你,他说过你是他的女友吗?”   柳碧瑶一愣,反而觉得这问题可笑,这还用得着说,不是明摆着的吗?   段睿还是同样的神情,“他向你介绍过家人朋友吗?”   柳碧瑶替溥伦解释,“他的家人不在这里,他一个人在上海。”   “那你了解他的社交圈子吗?”段睿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残酷的得意,“别跟我说他连认识的人都没有。人是不可能孤立地活着,尤其是在这十里洋场。”   柳碧瑶垂下浓密的眼睫,眼窝处洒下一扇阴影。说到溥伦,她是敏感的。他给过她梦境般的温存,问自己,她还能要求什么?   段睿见状,挑起眉梢,越发有意解释起自己的见解,“如果他真的在乎你,就会迫不及待地向你展示他的生活圈子,向所有认识的人介绍你。由此,他会很满足,很骄傲,让周围的人看看,他交了个多么迷人的女友,他要让所有人赞美她的魅力。这是男人的通性。”末了,他加一句,“除非他不爱你。”   最后几个字听上去是那么刺耳,这番聒耳沸心的言辞灼痛了她的心。那只蝴蝶隔着细薄的水雾,渐渐模糊,凝聚成闪亮的水影。   段睿使出杀手锏,“更不会只在晚上来找你。”   柳碧瑶彻底厌烦了段睿自以为是的言论,心绪一纠结,她带着哭腔冲他喊道:“我讨厌你!”   段睿一惊,脸上掠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他没继续说下去,柳碧瑶眼中的水光揪紧他的心。段睿蹲下来,直视她,换了柔和的语调,“今天是我的生日,陪我去茶园看场戏吧,就算是我请你,就今晚……” 第77节:谓我心忧(2)   哪怕只是今晚,穿上这身美丽的衣裳,陪他去看场戏。   柳碧瑶转过头,倔强地回绝,“我不去。”   “我不甘心,”段睿站起来,“除非他向所有人宣告,你是他的女朋友。”   “这衣服请你拿回去。”   段睿定定地看了她片刻,一时恍惚不语,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自作多情的小丑。他冷笑一声,说话也带了寒气,“我从不收回送出去的东西,你不要的话,就把它扔了吧。”   晚风从开启的门缝挤入,冷冷地贴过她的后背。脚步声渐远渐无,柳碧瑶突然清醒过来,开始觉得懊悔,今天是他的生日啊,他又送她精心准备的礼物,无论如何自己不该这么对他说话,说讨厌他。   柳碧瑶拨弄着蝴蝶扣,一丝后悔慢慢地涌出心口,她应该拒绝得婉转些。   楼下传来一阵嬉闹声,段依玲尖亮的声音盈入耳朵,“阿睿!阿睿!”她唤了几声,像是得不到回答,咕哝了几句不满的话。   柳碧瑶站起身,跑下楼去。   柳碧瑶知道段少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躺在书房的摇椅里,晃悠晃悠地整理情绪。果然,柳碧瑶走进书房,见段睿就躺在摇椅里,只露出一头黑发。柳碧瑶走到他身边,段睿半眯着眼,失了神,软绵绵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衣袖裙摆撩动的风轻拂而来,段睿挑了挑眉,浮起目空一切的笑容,嘴角略带嘲讽,“除非你愿意陪我去看戏,否则什么都不用说。”   一片空虚的寂静,他等着她的回答搅乱这份哀怨的沉默。   “我可以陪你去看戏,但衣服我不能收。”   段睿起身,脸上的阴云已散去大半,明亮的眼眸闪过一缕少年特有的温存,“衣服是你的,你随便处置。”   夜深了,喧闹的宾客散了些。车夫何三忙着拉送几位颇有醉意的客人,段睿到马路上招手唤了一辆敞篷黄包车。柳碧瑶抬脚上车时,一个敏感的想法让她的情绪顿时陷入谷底:自己这么做,是在犯错吗?   “阿睿!”段依玲有些嗔怒的叫声从身后传来。   段睿没理她,吩咐车夫起步。   偌大的段家洋房,夜色分明如昼。酒席的末尾是西式香槟宴,聚者多为年轻的客人。佣人们开启冰镇的香槟,一只只线条优美的酒杯倾注半满的琼液,缓缓上升的酒犹如水晶珠帘漫过穹庐。段依玲抚着冰凉的杯缘,有一下没一下地应付宾客热情的问候。   她偷得空隙,敛去疲累的笑容,转身轻声问家佣:“阿睿呢,去哪儿了?”   佣人低低地回答:“少爷去戏园子看戏去了。”   “看戏?”段依玲百思不得其解,眼波流转向满席客人,心火一上来,语气甚是责怼,“这时候看什么戏,这么多客人让我一个人招待,太不像话了……一个人去的?”   “说是和碧瑶一起去的。”   周围的喧闹像是突然静下来,玻璃的寒气隔了层恍惚的膜摩挲着侵入玉指,段依玲又气又急,用劲把酒杯搁在托盘上,咬着牙说:“阿睿这是在干什么!”   有股怨气迂长徘徊于胸腔,火气混着酒气蹿上来,敷在眼底徐缓燃烧。段依玲轻咬下唇,熄灭了破坏自己心情的那个想法,继而转首轻柔地嘱咐佣人,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婉转悦耳。   “去把溥伦先生请过来,就说是我请他。”   她话音未落,身体已向前挪去,唇齿启笑巧对客人。段依玲走了几步,见佣人杵在那里,面露难色,她瞪圆凤眼斥道:“晚宴才刚刚开始,有啥好为难的?”   佣人这才应声出去。   借着轻轻的一点儿酒力,段依玲笑靥如花,辗转入房打扮,把偌大的场面交给段夫人打理。她清楚这行为与她的礼貌修养是相悖的,但她能掂量出孰轻孰重,为此她要搏一搏。   房间里开了大灯,小圆镜倾斜适宜的角度,照出段依玲微醉的面容。口脂很明艳,拢高的黑发使她的脸显出很美的轮廓,一剪细波明眸,白玉般的素颈……她本是今晚众星捧月的女神,容不得寂寞来侵袭。   夜如一曲缓歌,点拨出动人的调子,听得人芳心宛若枝头月,随着声音款款摇动。岁华瞬息,红颜短暂本如一场春色,切莫轻掷。   当佣人告知说溥伦来了,段依玲抿唇轻笑出声,是欢愉。她知道以他的修养,是不会拒绝今晚的邀请的,更不会像上次那样弃她而不顾。   她要陪他跳完那支未了的舞曲。   宾客渐渐散了,月色皎洁,沿阳台迢递,压住楼下弱弱的灯光。高墙歇了几缕月光,在白猫的身上晕上一圈月光,它正低头舔舐着掌心。   新换的煤油路灯燃烧得肆意,摇晃着将来者长长的身影拖曳到门内,熟悉的英俊使醉魂易醒,段依玲爱极了这种感觉。   也许是出门遇到散席的宴客,溥伦同段家的老佣谈着什么。 第78节:谓我心忧(3)   段依玲放轻步履,行路犹如一只优雅的猫,轻巧地来到他面前。   她看见溥伦手里的玫瑰,一枝新摘的、带露的玫瑰,瑟瑟晚风中惊喜地朝她展示半合的花苞。   “生辰快乐。”   段依玲以为他会绅士地送上这朵美丽的玫瑰,没想到转手呈现的却是一瓶缀了丝带的红酒,喜悦有了巨大的落差,她仍是不动声色地接过冰凉的酒瓶,巧笑倩兮,“进来吧。”   转身的瞬间,段依玲瞥见溥伦迅捷地把玫瑰插进外衣的口袋,只露出一截深红花苞。她想,这是他在路边公园里摘的吧,在路上,连刺都除干净了……   段依玲此时最希望的就是,他来找那丫头,是带着寂寞来的。   溥伦迈进段家大门,自然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阁楼。到处是宴席散尽的气息,佣人们尽情忙碌,任谁都无意或有意地疏忽他这个最后到来的客人。溥伦扫了几眼佣人们的身影,不经意地问起,“碧瑶不在吗?”   段依玲料到他会这么问,一缕黯然似烟缥缈,不过,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今晚注定会改变什么。段依玲答得简单,“她出去了。”   “去哪儿了?”   如果不是和段睿出去,段依玲必定答得干脆:跟男人约会去了呗!心里有股醋意,又冒出尖锐的报复快感。那个丫头连最基本的处世礼仪都不懂,轻佻得很。如果说溥伦喜欢她活泼的美貌,那么他也必须了解她空虚的内在。   段依玲很是替溥伦不平,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自己和他才是最般配的一对。   所幸的是,他们交往的时间不算长。   段依玲笑得神秘,“我没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事,不是吗?”   “你说得对。”溥伦一脸笑容,他摊开双手,表示赞同。那对荡漾着星子的双眸流露出真诚,也流露出距离。他没多问,段依玲不免失望,难道他们之间的对话只能滞留在询问和回答上?她感到一丝挫败。   “我先回去了。”溥伦无意再逗留,生日宴已散,他这个主人迟请的宾客,问候到了,人就可以退了。   “生辰快乐,段小姐。”   段依玲强压心里的失落,不放过最后一线希望,语气略有讥诮,“你就不问她去哪里了,和谁在一起?”   溥伦看着她,神情稍有停滞。很快地,他耸了耸肩笑道:“这是私事,我们无权过问,不是吗?”   段依玲不解,他到底把那丫头当做他的什么人,还是他习惯以这种浅幽默的语调和不相干的人谈话?她放柔了声调,说得漫不经心,“她可能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你可以在这里等等。”段依玲别有用心地轻哼一声,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可能今晚就不回来了。”   溥伦扬了扬眉毛。   朝欢暮宴,总是被多情赋予凄凉,这个迷人的男子就站在自己面前,段依玲要留住他。她想多了解他一点儿,或者说,让他多了解自己一点儿。   灯光柔软,照进明眸是春色乱生。段依玲抬起指尖拂过弹性的卷发,眼波流转,这样诚恳妩媚的眼神任谁也无法拒绝。   她彻底放下身架,恳求道:“能陪我跳一支舞吗?就那一支。”   月亮划过半空,密丛处闪现几点萤火虫。微弱的萤火之光阻碍不了皓月之明,客厅里的留声机吱吱呀呀地唱开了,交织出一支忧伤的夜歌。   他的左手握住她的右手,肌肤相触轻柔而温暖,抚着她腰肢的手也很有尺度地轻抚而已。这是一首轻巧的舞曲,没有拥抱旋转,没有衣袂翻飞,只有细碎的舞步纠缠彼此的呼吸,爱恋却从指尖流出,由眼神指明。   她有众多的追求者,足以证明她的魅力,他也必定是喜欢美女的。段依玲主动挽住溥伦的脖颈,双臂柔软地抚过他的颈项,交缠于颈后。段依玲希望自己是只诱人的猎物,就此落入他的视野。   溥伦的眼神像豹,瞳人危险地眯成了一条线,盯着她。   这样的姿势使他们贴得更近,近得能觉察到几丝呼吸间的微风。段依玲闭上眼睛,她在等,等一个吻的降落。   良久,他依旧拿同样的眼神看她,深深地打量着。段依玲有一丝惶恐,她不懂他的意思,不明白他是否中意自己,于是更觉他迷人。矜持突然而至,段依玲祈求了解他心底的那番想法,她微微一笑。   她知道,她一笑,必是美如春花。   她迷乱地问:“你爱我吗?”   溥伦半垂眼帘,由衷地赞美,“你非常迷人……”   “那你爱我吗?”   段依玲眼里的野性彻底敛去,挑起来的眉目与其对视。溥伦停下舞步,很轻地回答:“不爱。”   几条街道之外,这里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阔敞的戏楼分为三层,喧天锣鼓如雷滚过,萧索地回转,直入云霄,仿佛把附近的热闹全都吸了进来。段睿订的是花楼的包厢,包房隔出一方私密的空间,不见如潮的观众,只见戏台上戏服裙裾舒卷成花,闻听三弦月琴长音波荡。 第79节:谓我心忧(4)   花旦桃面含春,颠着乖巧而轻浮的步子,徐步百媚。柔软戏袍踢起一角,露出艳丽的戏鞋,戏子伸出纤指如兰,娇滴滴地开唱,“呀——”   柳碧瑶不太懂戏文,她的目光虽然始终如一,灵魂却早已游弋到了远方。这声委婉拖长的花腔猛地拉回她的思绪,柳碧瑶恍然大悟般回过神来,心有不安,匆匆起身,“我该回去了。”   段睿的心思也不在戏上,见柳碧瑶执意要走,便应允陪她出了戏园子。戏未散场,候在戏场外的黄包车早就列队排到了对面的街上。段睿没叫车,只是静静地陪着她走。   拐过几条热闹的大马路,迎面斜伸过来的是一条静谧的弄堂,里弄颤颤巍巍晃悠出一豆灯火,卖馄饨的竹梆声裹卷素凉的江风,敲得夜色零落。   柳碧瑶脚下生风,某种直觉逼得她不停地对自己说:你不该来,你不该来,还有那件衣服,应该还给他,马上还给他……   段睿见她这副匆忙的样子,心沉了一半。他跑了几步,上前拉住柳碧瑶的手。   有些事必须要说出口。   “碧瑶,”段睿面对她站定,深吸一口气,很是恳切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   路陌轻寒,明月好花,到处是静夜的痕迹。夜风轻轻扬起两人的黑发,馄饨小担悠然擦身而过。柳碧瑶黯然凝伫。   之前的疑虑陡然翻成忧戚,柳碧瑶茫然无措,忘了收回被牵着的手。纷乱间,一片温软已贴到她的唇上。   极轻的一个吻,微暖微凉地贴印在她的唇际。柳碧瑶忽然醒悟过来,她连连退后,照着段睿的脸,抡圆了就是一巴掌。   那双忧怨的眼眸在转身的瞬间模糊成一片身后的风景,柳碧瑶飞快地跑起来。   夜凉似水,景致从身边飞掠过去,行人笑语微微。段家的洋房就在面前,灯光透过园里密密的树丛,筛碎了似的晃入她的眼帘。   大门开了,路灯照出溥伦修长的身影,他的步履有些急。阴影投在他深邃的眼下,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一抬首,他还是看到了站在树下的柳碧瑶。略一迟疑,溥伦向她走来,言语竟有一丝慌乱,“我是来找你的。”   说着,他掏出那支带着体温的玫瑰,颇为郑重地送到她面前,语气漾着笑意,像个大男孩,“这是我在公园里摘的,偷偷摘的,怕被看门的老伯看见,特地从后门翻进去……”   柳碧瑶的心里陡然升起尖锐的反感,这反感源于对自己的轻视,像黏腻的冷汗遍布她的全身,弄得她浑身不适。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戏台上轻浮的女子,理应遭受唾弃。   段依玲轻盈的身姿出现在门口,斜睨着一双幽怨的眼眸,怨恨地盯住树下的两人。   那支玫瑰停留在半空,柳碧瑶没有接。溥伦误会了她异常的反应,又解释道:“我找不到你,你去哪儿了?”   随后赶到的段睿驻足在离他们不远的街角,他轻轻地转过视线,一番酸涩滋味涌上心头。蓦然,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段依玲,隔了不少距离,仍能觉察出她愁怨的面容和敷在眼底的水光。   段睿生疑,几步上前,问道:“姐,他欺负你?”   段依玲收回怨恨的眼神,一转眸,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番样子自是不说自明。段睿最容不得自家姐妹受人欺负,他感到一阵难抑的愤怒,四面八方地冲撞着他的理智,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自心底分泌进全身的血液里,汹涌着寻找报复的出口。   段睿疾步来到溥伦跟前,扳过他的身子,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溥伦毫无防备,被击得踉跄了几步,大概磕破了唇,一丝腥热自嘴内冒出。他抬手拭去,不客气地全力回了一拳。   “阿睿!”段依玲尖叫一声,“来人哪!”   几名佣人闻声赶来。   溥伦神情冷漠地扫了一眼同样挂彩的段睿,转身拉起柳碧瑶的手,“跟我回去。”   柳碧瑶没动,她木然地看着他,竟有一丝胆怯。   “我们走。”溥伦重复一遍,见柳碧瑶纹丝不动,心里火气未灭,说话有了嘲弄的口吻,“不愿意?”   他哪里知道,她心疼他的伤,更是在轻视自己,那股尖锐的反感越演越烈,柳碧瑶挣脱开他的手。   “都别烦我!”   溥伦没料到柳碧瑶会这么说,一失望,说话就带了恶意,“为什么不愿意?可是心疼我揍了你的小情人?”   他的话刺痛了柳碧瑶,泪眼蒙中,她忍不住瞥过段睿,这一眼让溥伦彻底误会。骄傲不允许他再逗留,他转身离去。   短暂的喧闹过后,段家逐渐恢复了安宁,偶有佣人们三两零碎的言语不经意地飘过耳际。   夜走向更深处,薄风倚窗,安抚似的吹过坐在窗前的那个人。柳碧瑶呆呆地坐着,像具灵魂出游的躯体,不知冷暖,无关昼夜。霓虹在远处闪闪烁烁,星光骤减,现出即将落雨的痕迹。 第80节:谓我心忧(5)   门被几下熟悉的轻敲叩响,柳碧瑶摇晃着站起来,将目光落在叠得整齐艳丽的衣服上。她骤然醒悟过来,三两下麻利地裹好纸包。打开门,见段睿半倚在门口栏杆上,未等他开口,柳碧瑶把纸包递到他手里,淡漠地说:“我不能收。”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很明了地说明了她的想法,她无需多说,他应该明白的吧。   柳碧瑶垂下眼睑,返身关上门。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磕磕绊绊的下楼声响。等脚步声消失在院落里,一阵扑啦啦的轻响在夜里显得分外清晰,柳碧瑶开了条门缝。   那件衣袍,被他随手搁在栏杆上,风悄悄地鼓荡出裙袂饱满的弧线,在漆黑的夜里,像一片迎风的帆,勾勒出风的走向。   层层凉雨过后,清爽的风不停地穿过街道。天空像是忽然被抬高了,人们的心情像是迟来的海上季风,遥远而干爽。江面上棹影穿梭,比映入水底的云朵还要轻盈。   林家一如既往的静谧,满园的通天大树落尽了叶子,显出前所未有的舒朗明亮。林老爷不在家,七夫人挎着小包,脸上画着精致的妆,一袭宝蓝的轻纱旗袍,看似要出门会客。她的心情和今天的天气一样,无风无雨,艳阳高照。   司机早已在门口备好车。七夫人弯腰进入车内,刚想吩咐司机起行,一眼瞥见林静影坐在二楼的窗口,目光空空地望向未知的远方。多日不问养女的事,她好像又瘦了几分。七夫人心生些许愧疚,一思量,重新下车进屋。   她深知养女的秉性,硬问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心想这点儿年纪多半是为了男女感情而伤神,于是打消了上楼探问的念头,回头嘱咐起佣人,“记得到药市买几副上好的阿胶,给小姐补补身子。”   话音刚落,仿佛有要紧的事要办,七夫人不耽搁分毫时间,拍拍发鬓赶着出门。   “妈妈。”林静影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凝了一双泪眼,“你去哪儿?”   “去静安寺礼佛。”七夫人很是自然地说道,她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生出什么意外。   “能带我一起去吗?我想和你去。”   七夫人有点儿意外,她以为林静影是一时性起,想必她一个人在家有点儿闷,起了这么个念头。她笑道:“你们年轻人懂得什么参礼拜佛的事……你读的又是天主教学堂,叫同学看见未免有闲话。”   林静影很少要求同养母出门,养母这句看似在理的话在她听来是不乐意,她咬了下唇,低头不语。   七夫人见她这样,心一软,随口说:“你要是真想去就跟我一起去吧,这样一来我也有个伴儿。就怕你们年轻人无耐性,回头又嘲笑我们古板迂腐。”   九月的寺院烟火旺盛,坐落在闹市中的这方净土成了往来不绝的香客们唯一的心灵慰藉处,穷人算命,富人烧香,人跪求于神佛面前,无非是为了这尘世间自己的生计。   斜阳暮霭铺满寺院飞翘的檐角,香炉里的烟丝袅袅上升,颇有几分玄虚仙境的诡异。七夫人差人从寺院门前的香烛小摊上买了把高香,手把手教林静影烧香拜佛。七夫人时不时地瞄几眼进进出出的僧人,由于心思缥缈,显得心不在焉,倒不如林静影来得庄重虔诚。   旁边一位慈眉善目的阿婆笑呵呵地看着林静影,时下来求佛的年轻人甚是少见,阿婆很热心地教她该怎么合礼,该把香插在香炉的哪个位置。   林静影很感激阿婆的热心,她低眸微笑,尤为乖巧的模样。虽说念的是天主教女校,但是对于传统的佛神,她似乎更觉亲切。林静影配合阿婆的指点,把礼数做到位。高香释放出模糊的几缕烟,轻绕发丝。她从未在佛前求过什么,对于被妇人们津津乐道的参礼拜佛向来无甚兴趣,只是今时今日,为了心里那份落寞的情怀能够寻得一处寄托,哪怕是虚无的,哪怕是出于一相情愿,她也愿意全力一试。   指梢轻拢捻香,心事攒入眉尖,她竟不能释怀。   “对,就这么做。”阿婆亲切地说。   七夫人微笑致谢,“有劳阿婆了。”   阿婆倒是客气,“哪里的话,难得看到一个年轻人来烧香,又是个乖巧可人的闺女,能教她,那是福气。”   七夫人应付地笑笑,抬首望去,寺院门口飘过一方青色僧衣,霞光染红了僧人的斗笠。两人相距并不远,七夫人很明显地觉察到僧人的视线,正灼灼地落在她的身上。一股热火自腹中燃起,烧得七夫人双颊粉红,眼眸陡然散发出少女般动人的光彩。   七夫人拿香的手有点儿不稳,说的话也跟着紊乱起来,她对林静影说:“我今天请了法师替我新买的玉镯子开光,要不,你先回去?”   林静影茫然地看着佛像,“我还想多待一会儿。”   一旁的阿婆附和道:“今天倒是个开光的好日子……” 第81节:谓我心忧(6)   “那随你。”七夫人温婉一笑,“要是等不及了,就先坐车回家。”说完,她朝那片青色影子一瞥,僧人的视线依旧锁定这里。   看似安静镇定的外表下,无物能把一颗狂心牵系。   纷纷攘攘的信者中,年轻的林静影像是一株秀丽婀娜的柳树,显得出类拔萃。他是否在哪里见过她?僧人的嘴角勾起奇异的笑容。   七夫人拢拢双鬓散乱的发丝,迫不及待向寺院深处走去。   穿过佛号弥弥的内寺,小道上的文竹长势饱满,经过一夜的淋漓膏雨,颇显丰肌清骨。后门的锁是开着的,七夫人心神荡漾,顺手关上门,低头拐进一条静寂的小弄。里弄有座日式酒馆,红纸黑字的长灯笼鬼魅似的摇来晃去,有唱诗般的歌声靡靡蹿出半合的门缝。   七夫人推开门,熟门熟路地摸到一间隔房前。隔壁的房门开着,一个媚若无骨的东洋女低首为客人展示茶道,垂首低眉,婉约至极。   七夫人多看了一眼,没注意身旁的木纸门猛然推开,一双手把她拦腰抱起,进入房内,近似粗鲁地向她身上压过来。   房间的一角,整齐叠放着一袭青色僧衣。   他三两下除干净她身上的衣物,手探向她的私处。吻,早是省了的。一种新奇的感觉自心间生出,她竟然享受起这般鲁莽的爱抚。七夫人故作惊吓地尖叫一声,长指甲掐向他的背,在他耳畔轻嗔,“被谁挑拨得上了火,拿我来解馋?”   他更来劲,像是要把体内无处发泄的情欲全都宣泄在她的身上。隔壁传来了女子轻浮放浪的叫声,这久违的刺激拨弄得七夫人意识迷乱,朦朦胧胧地,她听见他呓语般的询问。   “她是谁?”   七夫人沉迷在他的狂野中,红霞浮上双腮,不经意地问:“哪个……她?”   他没有回答,自顾沿着她的颈窝舔舐下去,饱蘸了一个成年男子的欲望,一口含住她胸前高耸的朱砂……小酒馆里到处盈满酥骨的高吟低唤。   被霓虹染得暧昧的星空里,一片朔月低低地贴在屋檐一角。月光转到这里是清冷,梧桐摇摇,坠落枯叶恍若轻絮无影。   夜幕早已无声无息地拉开。   段家的大厨房里。从开启的老虎窗口,可以望见天际的一弯弦月。柳碧瑶把所有要擦洗的锅碗瓢盆一股脑儿浸在大木盆里,她捋起衣袖,疯狂地擦洗起并不脏的厨具,只有忙碌才能让她稍微平息低迷狂躁的心情。其他的佣人早已忙完手头的活儿,各自歇息去了,只有她一人,像个疯子,忙着往手里揽活干。   一缕额发垂到眼前,柳碧瑶抬起湿漉漉的手撸去发丝。隐约地,走廊里传来两个小女佣的对话声。   “……通常在女人眼里不是人的,在男人眼里就是最美的。”   “没羞!谁告诉你的?”   “听别人说的呗!你看碧瑶,在这园子里,谁看她顺眼?人家洋少爷就被勾得七荤八素的……”   “哟,还‘人家少爷’,八成你也看上人家了吧?”   “那样的人家,你不向往?可我就不会像她那样投怀送抱……我娘说了,女孩子要自爱!”   “主动不一定不自爱。”   “肯定吃亏,不信你等着瞧吧!”   柳碧瑶扔掉手里的抹布,旋风似的冲出门外。说话的两个小女佣早不见了踪影,只有点点萤火半明半灭地飞舞着,刚才的对话仿佛是梦语一场。柳碧瑶颓丧地返回,坐在小矮凳上,抬头看见一只肥硕的蛾子扑着沾粉的薄翅往灯泡上撞。   柳碧瑶识字不多,更没有人教她该如何矜持地处理心里那番纯粹的感情,爱便爱了,哪怕在外人看来她粗野、肤浅,与世风不容,甚至是轻佻、不自爱。   她直觉地感到那份美好的所在,不知他,是否也如她这样认为?   这一天,柳碧瑶见到段老爷子是在晚饭后,在二楼的楼梯口。   段老爷子胳膊下夹了一卷画,白纸黑轴很是珍贵的样子。跟着闪过去的,还有乌泽声掌柜的身影。   自从那天从古董店回来后,柳碧瑶就再也没见过乌泽声,听说段家的古董店闭门谢客,关了段时间。在这段时期,上海老店铺关门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经济每况愈下,更何况是冷门的古董店,如果不是老顾客捧场,在那条幽深的小巷,古董店恐怕要被时间埋在积尘里。   段老爷子拍拍衣襟,挺着身板上了楼。乌掌柜跟着他上楼,谁都没注意到柳碧瑶,甚至连一个招呼的眼神都不给予。柳碧瑶想起以前,无论隔着多远,乌掌柜总会扬手打声招呼,像一位年长的老友。   她分明感到了距离。   天色昏暗,黄昏欲来未来,一颗星升起在廊后的一线天穹里。段老爷子通常会在晚膳后吩咐佣人把他的宝贝摇椅搬到走廊风口,天气转凉后就收了这习惯,开始一个人慢慢地踱马路,拄一根龙头拐杖,慢悠悠地从门口踱到苏州河畔,再慢悠悠地踱回来。 第82节:谓我心忧(7)   二楼很安静,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游戏,书房在这个时候是没人光临的。柳碧瑶敛去最后一丝犹豫,放轻了脚步,在半明半暗的傍晚,一个人往段家书房摸去。   她很少来书房,顶多是帮忙拂去灰尘,摆弄杂物,对于满柜满橱的古旧书籍,柳碧瑶根本没机会去翻动。在书橱的一个角落,还摆着几个雕龙刻凤的画缸,里面插满了硕大的画轴。窗户打开的时候,风卷着进来,吹得画轴扑扑直响。   那幅渔夫图或许就被段老爷子藏在这房间里。   天色暗得比以往早,天空浮起一层异常清亮的蓝色。柳碧瑶起先有点儿顾虑,在她打开第一个抽屉翻找时,这顾虑就被她抛在脑后了,她只想要回娘的那幅画,然后还给溥伦。   抽屉里多是旧文件,稀薄的黄纸上盖满红色大印,浓墨大字,一张张叠在一起,或许是日子久了,很多都粘住了,用手一翻,发出窸窣的干燥声响。压在底部的,是一个陈旧的算盘。   这个抽屉里没有,再翻另一个。柳碧瑶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又壮大胆子去翻橱柜里她认为可能藏画的地方,连画缸里的画轴也拆开再收拢,也没有。偌大的书房,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偏偏找不到那幅画的位置,赝品图倒是找到了好几幅。柳碧瑶的心灰了一半,她想,段老爷子有可能把画交给乌掌柜保管了……那么贵重的东西,他会轻易交给别人吗?   “碧瑶!”楼梯口传来尤嫂的喊声。   柳碧瑶一激灵,加上心虚,弹射似的蹦到门口,急忙回应道:“来啦!”   “去老爷子的房间里,把衣柜里那件新做的宝蓝色长袍取下来。”   柳碧瑶应声,转身跑到书房隔壁的卧室里。段老爷子的卧室几乎可以用古董来形容,古木衣柜古木床,连床上的蚊帐钩子都是前朝遗风。床头柜旁横着一口髹了红漆的描金樟木大箱。   柳碧瑶心念一动,最宝贝的东西向来都是放在自家的卧室里啊。   从衣柜里取下袍子,走下楼梯时,柳碧瑶听见尤嫂正和裁缝铺的伙计说着话。   “……老爷子嫌前襟太长,就麻烦栾师傅改改了,要改的尺寸都已经标好了。”   “哪里的话,栾师傅说了,要是改了还不满意,重做都没问题。”伙计接过长袍子,很利索地折叠好。   尤嫂笑笑,嘱咐下人把伙计送到门口。她转过身,见柳碧瑶站在楼梯口出神,随口问道:“老爷子卧室的房门关紧了没有?”   “我随手带上了。”   “虽说入了秋,蚊蝇还是有的,老爷子又讲究。你再上楼看看,把窗户上的纱都放下来。”   “我这就去。”   天色暗得很快,室外衰微的光线通过窗纱的过滤,亮度又减弱了几分。光线若有若无地在室内蔓延,依稀照出供台上一尊衣袂翻飞的白瓷观音。观音柔润的脸庞浸没在弱光里,平展的眉目间便有了柔和的意味,仿佛是室内全部层次的光线运作的最终结果。   柳碧瑶对着观音拜了几拜。   既然决定了,就涉水一试吧。   柳碧瑶打开抽屉的手微微发抖,指尖异常冰冷,触觉比任何时候都敏锐,她像是妄为地闯入一个禁地,稍带羞辱的情绪,这份情绪很快被内心的一缕倔强强制压了下去。那幅画,本来就不属于他们。   看得出来,段老爷子喜好收藏小玩意儿。碧玉的印玺,香木制的小佛像,甚至还有两锭失了色泽的金元宝,任何一样都价值不菲。柳碧瑶没见过这么多的宝贝,她有些慌张。在抽屉的深处,一把铜钥匙不起眼地躺在那里。   柳碧瑶取出钥匙,其他的宝贝照原位放好,再轻轻地关上抽屉。   她把这钥匙套进樟木箱的锁孔里,咔嗒一声,锁开了。柳碧瑶抬起沉重的箱盖,满目华彩,翠色冷光相射,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寻找。和古董店里的古物相比,段老爷子珍藏的古董更为精巧,更为华贵,每一样都像是凝了厚重的往事,被时光打磨出沉实的光色。   这箱子里多为玉器琉璃制品,和纸画无关。柳碧瑶有些失望地合上箱盖。她半跪着找东西,膝盖跪久了有点儿发疼,扶着箱子想站起来,发现段老爷子早已推门而入,就站在她身后。   柳碧瑶来不及惊慌,段鸿的龙头拐杖迎面横扫过来,生生地甩落在她的腿上。   段家是有家法的,其厉害程度只有在段家待久了的老佣人知晓几分。家法中,最严厉的就是如何惩处家贼。柳碧瑶偷盗段老爷子毕生收藏的珍品,而且被当场捉住,无论如何都要挨罚了,罚得是轻是重已不在猜测范围之内。“不会用老虎凳吧?”一位老佣悄悄地自问。他早年见过段鸿用老虎凳惩罚一个犯了同样错误的家奴,简称就是上私刑。   段家后院的储物室。 第83节:谓我心忧(8)   整个房间由于长久关闭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酸腐味,刺得人反胃。储物室里没有灯光,一点儿寒光从窗外游弋过来,冲破浓厚的夜色,隔着玻璃投射进明亮的光圈。   柳碧瑶挨了打。整个施刑过程简洁而残酷,几名家丁把她按在长凳上,利索地扒了她的裙子。如果这份屈辱难以忍受,那么接下来板子落在肉身上的痛楚很快就让她忽略了心理上的不适。   “你要找什么?”段鸿阴冷地问道。   “找画。”她如实回答。   柳碧瑶只能看到段老爷子的脚,八字撇开,长袍下,布鞋闪过几缕类似寿鞋般诡异的蓝色,冥冥灭灭看得人心里发毛。柳碧瑶怨毒地想着,段鸿容不得下人如此放肆,任何人一旦触犯了他的禁忌,他就能比世间最刻薄的妇人还阴毒。   像是一个人被遥远的风琴声轻轻唤醒,却疑心还在梦里。火烧火燎似的疼,伤口反复燃烧着,火势时而低微时而炙烈,久久不灭。柳碧瑶抬起眼皮,盯住即将开门进房的人。   无论来者是谁,她的眼神始终冷漠而怨愤。   门推开了,尤嫂擎着一盏风灯,款款而来,手腕上的碧玉镯子映了灯光,划过一丝细腻的光泽。那袭曳地的旧式绣花衣裙,在余风中窸窣有声。   尤嫂的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样的纸柳碧瑶在翻书房的抽屉时见过,脆黄的麻质,浓墨大字上加盖大红印。尤嫂把麻纸和几块银元放在她的面前,声音平淡得不起一丝波澜,“老爷子发了话,要你明早出府。我替你在他面前说了几句,好歹等你身上的伤养好了再说……这里是断不能留你了。”   只是恍惚地,柳碧瑶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场景。很久以前,也是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妇人把年幼的她买来。多年后,又是这个妇人送她出府。   明明对这里只有怨恨,眼泪还是倏地掉落,柳碧瑶把头转向阴暗处。 第84节:远远围墙(1)   第十二章 远远围墙   这日晌午,微风乍起,细浪跳跃,搅起满江碎金。从江面上卷来的湿润的风涌进窗子,扑在人脸上有微湿的凉意。   柳碧瑶扎好包裹,起身关窗子。窗外的那行梧桐树已落尽叶子,向天际伸出光秃健硕的枝丫。视野豁然开朗,心却不由得一紧。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她在段府已待了整整五年。   而那个她在梦里都追寻的身影,是不会再来了吧……   园子里,段小姐风铃般的笑声顺着风荡漾过来,把晴空衬托得更加轻盈。柳碧瑶关紧了窗子。   姐弟俩正坐在园子的遮阳伞下休憩,也许是聊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段依玲笑得乐不可支,段睿则不置可否地仰头望着天空,脸上是少有的轻松表情。   “……她真的是这么对你说的?”段依玲好玩地问着弟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学校的女生们听闻段公子和林小姐感情破裂分手后,时不时有胆大的女孩子跑来找段睿,其意图不言自明。   “我忘了。”段睿似乎有点儿烦这个话题,敛去轻松的神情,认真起来,“姐,下次要是哪个女生通过你找我,你就说我不在。”   “那你也得自己亲自去跟她说,你让我怎么开口拒绝人家?”刚才还言笑晏晏的段依玲突然嗔怒起来,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口气颇为不满,“好歹人家是女孩子,你得跟她说明白,免得人家伤心。”   “知道了。”段睿懒洋洋地答了一句。   “你和静影……真的就这么结束了?”段依玲按捺不住询问的心理,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段睿不语。几年的感情说断就断,似乎也不大可能。他们偶尔会见面,都属巧合,他没有刻意约她的意愿。段睿微锁眉头,心里泛起忧虑。他是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那样纯美的感觉,他再也无法从她身上寻得。   “姐,你别问这个,我烦。”段睿躺在椅子里,望着枝头一只翠色小鸟发起了呆。   段依玲白了他一眼,“我懒得管你们。”   柳碧瑶低下头,从他们身边无声无息地走过,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尤嫂站在堂口,目光平静地看着柳碧瑶。   段睿不明就里,他本不想问,张了张口,还是问道:“碧瑶,你去哪儿?”   段依玲轻哼一声,想说什么,转眼见尤嫂把视线转移到这里,用目光阻止她幸灾乐祸的言语。段依玲轻轻地回了句,“回家呗。”   “回家?”段睿觉得奇怪。柳碧瑶已默默出了大门。   天气慢慢变得寒冷,街上少了卖瓜果的小贩,多了几缕酒楼里的烟雾缭绕。烟气很应景地飘出,裹卷了食物的香味,吸引着街头巷角饥肠辘辘的流浪者。已有时髦女郎过早套上了皮毛翻滚的裘衣,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过。   柳碧瑶下意识往码头走去,她本就是从这里登上这片繁华的土地,理应从这里离开。   段睿从背后叫住她:“碧瑶!”   柳碧瑶回头,几缕散落的发丝随风拂过尖瘦的下巴,乌黑的发辫随意蓬松地结着,眼波流转过淡淡忧愁,看得段睿好一阵怔忡。   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柳碧瑶垂下眼眸,伸手拭去那层浮出眼眶的细薄水雾。段睿更觉蹊跷,这几年,她连过年都不曾回家,为何偏偏现在回去?他觉察到她的伤心,又问:“是不是家里人发生了什么变故?”   渡头的船解开缆绳,艄公开始催促船客。段睿伸手,想抚住她瘦弱的肩头,带了点儿顾虑,他没有这么做。他也因为这想法而伤感,只能劝慰,“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谢谢你。”柳碧瑶泪光闪烁,“我走了。”   艄公撑开竹竿,船驶向江水中央,人随着小船漂浮起来。远远地,柳碧瑶回首一望,两岸尖顶拱花的建筑依次绵延铺陈,沉稳,冰冷,张扬着西洋式的灰色高调,落在顶部的斜阳却特意为它们涂抹了一层东方式的多愁善感。   段睿还站在岸边,不时朝她招手,身影越来越遥远。   “碧瑶——”他冲她喊着,“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来接你呀——”   艄公收回湿漉漉的撑杆,朝柳碧瑶看了一眼。   水波响彻,扑碎在耳畔,有鸟声清越地飘过。小船拐了个弯,转入风静波平的小河湾,熟悉的风景往身后掷去,柳碧瑶恍恍惚惚地问艄公:“这是哪里?”   “哪里?”艄公爽朗一笑,“还没出上海呢!”   无边的菱草,仿佛荒凉布下的背景,一两声河鱼跃出水面的声音。河湾像是一道临界点,把繁华和荒凉准确无误地划分为两岸。野鸭飞出水草,划过河面,两两相逐。年华如水逝去,她能去哪里呢?家是早就没了的……   “阿公!”柳碧瑶走出船舱,恳切地说,“麻烦你靠岸。”   艄公好像早就料到了她的请求,二话不说,摇橹掉头。小船摇摇摆摆地贴上埠头,冲起的浪花颠簸着船头,柳碧瑶重新上了岸。   “那位少爷往南去了。”艄公好心地指着方向,他认为能够让这位姑娘改变主意的唯一理由就是那位少爷。柳碧瑶谢过他,没有要回船钱,便径自往马路对面走去。   柳碧瑶记得,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埠头,阿良把她带到这里。那时的她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乡人,畏首畏尾地接受这个城市给予她的无声招呼。现在,她的生活完全可以由自己决定。   这里属于英界,柳碧瑶并不熟悉,她只能顺着记忆里的路摸寻阿良曾经带她去过的那个弄堂,趁现在天色未晚。穿过莺声浪语的花弄,柳碧瑶找到了那条青石小路,依旧有三两妇女低头默然进出,只是这条路,比记忆里狭窄了许多。   荐头店还在,柳碧瑶轻舒了口气。   叩响门环,老板应声而出,他上下打量着柳碧瑶,开口问道:“一个人?”   “一个人。”   老板说话做事利索,斜着一只眼,朝柳碧瑶摊开手掌,“先付荐头费,一块大洋。”   柳碧瑶没多想便掏出一块大洋。老板瞄了眼柳碧瑶的蓝布包袱,心里喜滋滋地想,今天遇到了一位身上带钱的主。他掂了掂那块崭新的大洋,示意柳碧瑶进来。   “店里有规矩,凡是到本店找东家的丫环老妈子,每人必须先交荐头费和押金,每天还要付落脚钱求个坐的位子。”老板朝店内努努嘴,连带头的微转,“她们都是付了半个月的工钱的。”   “我站着就好了。”柳碧瑶想省点儿钱。   老板飞速地瞥了她一眼,“站?那随你,别到时站酸麻了脚,见到主顾说不出话来……把押金交了!”   柳碧瑶厌恶他的嘴脸,辩道:“以前是不要押金的。”   “以前?”老板好笑的样子,“那是以前,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来我这里求个糊口的活儿?不交也没关系,请另觅别处。要知道,现在哪家荐头店都是同样的条件!”   老板说得没错。由于近年的地方战乱和天灾,越来越多的本地贫家女和江浙妇女到洋场租界寻觅出路,她们大多大字不识一个,能够求得温饱的只有到大户人家做佣人或奶妈。人越多,荐头店的老板们提出的条件越苛刻,极尽剥削。她们交了押金、落脚钱和荐头费,如果等了三个月还没人要,那么被老板吞没押金又被赶出店的事情常有发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能自己咽下这枚苦果。   柳碧瑶咬咬牙,交了押金。她只能拼一拼,期盼能有上次的运气,马上有东家招她过去。   事情并非如人愿,一连过去两天,没有哪户人家要柳碧瑶。荐头店里,人走掉几个马上又有几个等着招募,满屋的长木凳似乎没有空过,连角落里都站满了人。柳碧瑶担心自己被人挡在角落,每当有主顾要来,她就往前挪几步。 第85节:远远围墙(2)   这一天,新来了两位中年妇女,农村人的打扮,一来就坐下脱掉鞋子,吭哧吭哧地说脚痛。“缠脚苦呀…”一位对另一位诉苦。   两人是同乡,说的话是外地方言,嗓门又大,店里像是招进了两只麻雀。她们被老板一斥就停止闲话,停了不到几秒钟满店又是她们的唧喳声。   其中一人对柳碧瑶发生了莫大的兴趣,用胳膊肘捅了下同伴,面色矫情,“我想她呀,是没人家要她做丫环的!”   “哪能?”   “太有卖相了!买这样的丫环过去,大户人家的太太能放心吗?”妇女一拍大腿,“不到几个辰光就做了那家老爷的小妾了!”   说得虽是方言,柳碧瑶还是朦朦胧胧地听明白了大半。她厌恶地看了一眼那长舌妇,没想到中年妇女不客气地回敬她一眼,斜眼冷哼了声,一边还抖着腿。   老板从外面进来,训道:“都给我安静点儿,祁家来人了!”   祁家是上海滩有名的大户人家,有耳闻的不用说,早就摆出一副乖顺的模样,没听过的也被老板这口气震住,一时,店里安静得能听到角落里煤油灯的毕剥声。   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体态丰满得近乎肥硕的盛装妇女,金光闪闪的大耳环几乎垂到肩膀上,肿泡眼,目光凶恶地掠过在场的女人们,像是一个下马威。老板的笑容从来没有这么谦和过,腰弯得和地面平行,“祁太太,您亲自来啊。”   祁太太的目光很快锁定柳碧瑶,她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忽然间开了口。肥胖的人,嗓音却尖利得像是针划过铁板,“哟,这不是段家的丫环碧瑶嘛!”   老板不明白她的意思,忙着打哈哈,“您认识啊。”   “认识,当然认识!以前尤嫂带她来过,来替段小姐要裙摆的绣花样!”   柳碧瑶惊讶于祁太太的记忆力,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凭直觉嗅到一股不善的气息,祁太太是不喜欢她的。   老板推销自己的生意,“既然太太认识她,那更好,小姑娘灵活能干,跟祁太太也算是有福了。”   “跟我?”祁太太阴阳怪气地叫道,“我怕我要不起啊!”   “这话……怎么说?”   “段家出了个家贼——”祁太太故意把“贼”字拖得长长的,“千年难得啊!吃了豹子胆,进段老头子的房间偷古董宝贝!这不,被赶出来了吧?还好意思腆着脸站在这里等人要,跳黄浦江都洗不清爽啰!”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柳碧瑶的脸上,柳碧瑶的脸发烧似的烫,骤然而至的羞辱感迫使她低头躲避众人的目光。   祁太太还在继续自己的见解,“老板,不是我说你,我们大户人家找个贴身的丫环不容易,这年头贼太多了!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一见到稍微值点儿钱的小物小件就起歹心。我上你这里找,好歹是冲着老板你的面子,宽厚仁德,看人眼光精。你招了这么个丫头,我们这些老主顾下次哪里还敢来啊!”   老板的脸比柳碧瑶还红,他连连道歉,一边怨自己看走了眼,一边扯过柳碧瑶的胳膊,把她拉出店外。   “看不出来哦……”有人窃窃私语。   两行清泪顺着柳碧瑶的脸颊滚落,犹如结在脸上的露水,清冷得无法感知温度。她低着头匆匆出了小巷,身后传来祁太太意犹未尽的评论,高亮地蹿出门扉。   “走吧!算我倒霉,今天遇到你。”老板挥赶着柳碧瑶,转身就把门带上了,钱是自然没得还的。   青石路旁的花巷,花灯微透。巷口站着几位体态妖娆的妓女,高开叉的旗袍抟风疾翻,挑高的长眉下一双漠视的眸子,偶尔瞄几眼荐头店里出来的贫家良女,然后毫无兴致地转移了目光。   几名乡村少女路过花巷,头也不敢抬,红着脸匆匆而过,好像声名狼藉的反而是她们。   这座城市开始展露它歇斯底里的一面,阴暗猝不及防地落入柳碧瑶的视野。一切都已经结束,一切又仿佛刚刚开始,她像是一个纯粹的陌生人,被野蛮的异乡人彻底拒之门外。   街角,一辆洋车停在那里,柳碧瑶无意地掠过目光时,车上下来一个人。军装马靴,挺拔的背影,她不常见他这副装束,仍是在刹那就认出了他。柳碧瑶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点点震着耳膜,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似乎觉察到背后的视线,溥伦转过身子。   柳碧瑶转身隐向花巷里,她是不愿意他看到自己这副落魄的样子。花巷斜角有条小弄,弄堂角放着几个垃圾箱,积满了污垢,两个烧成白灰的煤球新扔在上面,腥臭随风四溢。柳碧瑶捂着口鼻蹲在垃圾箱后面,眼里沁出泪水。见到他本应是欣喜的,为什么会害怕?   “碧瑶?”一声试探性的呼唤,柔软得能扼住她的呼吸。 第86节:远远围墙(3)   随即马上传来妓女甜腻放浪的招客声,“长官,你可真性感!”   “长官,楼上坐坐吧。”   花巷的风景缩成一线,檐角晃荡着红灯笼的一角,柳碧瑶从心里反感这里。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又可怜又窝囊,心伤漫到眼底,便抱住膝盖嘤嘤地啜泣起来。一丝风穿过裙摆,花楼上响起拉唱细音,歌喉声声绵长,唱得人骨酥肤腻。   这和谐的场景很快被打破,一阵混乱的声音传来。   “上帝呀,有人抢我的包!”一个刚从花楼上下来的洋人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语,大喊抓贼,“我的包!噢,上帝!”   夺包的是个老手,见洋人这样子,反而不急着离开,顺口答了他一句,“喊上帝也没用,我们专干上帝不干的事!”   又是一阵皮靴踏在地上的乱音。短暂的混乱后,车水马龙响过。   不知过了多久,柳碧瑶抬头,天空中的白云魔幻般流过去,日影歇在弄口的屋角上。她站起身,拍拍裙子离去。   柳碧瑶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又到了码头。一江秋水湍急,水色涌到天际,茫茫无边。迎面的江风拨弄几缕发丝拂过鼻尖。远处,一只海鸟平入青云。   天色已晚,码头边的饭摊已冒出缕缕诱人的炊烟。码头的搬运工们刚刚收工,熙熙攘攘地涌来,跷着脚排坐在饭摊前。馄饨摊竹片一击,敲得码头更为幽深凄凉。   柳碧瑶择一空位坐下,“老板,来一碗馄饨。”   单薄的衣裙护不住体温,江风一吹,手指冰凉得没了温度。柳碧瑶用双手围住碗沿。她刚夹了个馄饨到嘴边,一声凄厉的呼唤促使她转脸望去。   江风劲猛,吹不散女人凄惨的呼唤,“小姐——你等等我呀!”   女疯子披散着一窝乱发,手舞足蹈地追赶着一艘刚刚离岸的洋轮,样子滑稽,叫声凄凉,“等等我呀!别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突然间没了胃口,柳碧瑶怔怔地望着疯子。老板觉察到柳碧瑶的异样,他像是习惯了疯子的表演,随口对柳碧瑶说:“这个疯婆子天天来码头,每看到一艘洋轮起航,她就在那里大喊大叫。被人赶过,没过几天又回来了,谁都拿她没办法。日子久了,大家就习惯了。只要不妨碍我们做生意……”   “每天都这样?”   “每天都来!有时候就坐在那里发呆傻笑,更多的时候是像现在这样喊叫。”老板摇摇头,叹口气,“唉!”   这时,身旁坐下一个搬运工,满身酸腐的汗味,张口就唤,“老板,来碗大馄饨!”   柳碧瑶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她好奇地看过去。那人甚是慌张,咕哝了句,“老板,馄饨不要了……俺走了。”他已经知道身边坐的是谁,像是怕柳碧瑶认出他,匆忙离开。   “阿瞒!”   阿瞒站住,黝黑的背影,被阳光晒得蜕了皮的背看上去有点儿吓人,右肩处有一道重物压出的血痕,刺目地结在那里。他比以前结实了,由此也更觉笨实、憨愚。   阿瞒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柳碧瑶,他对柳碧瑶还是有点儿愧疚,由于不知道如何表达,只好愣愣地背对着她站着。   天暗的时候,码头的游轮定锚靠岸,凉风吹得行人缩着脖子前行,萧瑟气氛又添几分。阿瞒住的地方离码头有点儿远,这里已不属于租界的范围,月光下,隐约可见几个零落的瓦花在风中摇摆柔弱的身子。门巷生满杂草,两道车辙清晰地印在草丛里,蜿蜒到远处。   “俺就住这里。”阿瞒打开门锁,请柳碧瑶进去。   屋里是可以想象的破败,到处结满蛛网,地上还有两只油腻的瓷碗。阿瞒有些局促,他挥去长凳上的琐物,招呼柳碧瑶坐下,“家里乱得很,要是俺知道你来,就收拾收拾。赶明俺再收拾下。”   柳碧瑶把脏碗拾起来,再从外面的水缸里舀了几瓢清水,手脚利索地洗好。   阿瞒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竟不知说什么好,喏了半天,问:“段小姐……她还好吗?”   柳碧瑶眼也不抬,“好。”   阿瞒垂着脑袋,又不知说啥。很长一段时间,阿瞒独来独往,无人同他说话,他早就习惯了独处。今晚,他像是有很多话要问,断断续续地,更像是自言自语,“段家园子的枸杞还在吧……俺知道这里的气候不适应种这个的,要精心照料,否则枯得快……园子的杏子早就可以摘了,不过俺知道大户人家不稀罕这个,码头附近的水果店里,那里的杏子就是又大又甜的,比俺种的好吃……”   柳碧瑶洗好碗,把四处零落的衣物拾起来,装到木盆里。阿瞒赶忙阻止,“算了,这些衣服俺自己洗洗就好了。”   遇见阿瞒已是庆幸,柳碧瑶能做就做,她也受不了这肮脏的环境。忽然想起了什么,柳碧瑶问:“你一个人住?” 第87节:远远围墙(4)   “一个人。”阿瞒的言语中带了一丝自满,“跟俺一起做苦力的,他们几个人挤一个房子,俺还有些积蓄,租了个单间,清净。”   这就是阿瞒的性情,柳碧瑶浅浅一笑。   淡月如镜复如钩,勾住屋檐,挥洒下团团明光。这里比市区冷清许多,入夜尤显寂静,月影笼罩门前的那几株瘦树枝,幽梦般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阿瞒坐在门槛上,月色如衣,披了他一身清辉。他絮絮叨叨着,“俺娘跟俺说了,日子有时候会很难过,熬过去就好了。”见柳碧瑶没答话,他又说,“俺娘认识一个半仙,算的命可准了!要不,你把生辰八字给俺,俺让俺娘去求求半仙?”   柳碧瑶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不信这个。”   “你还别不信,”阿瞒认真地说,“俺娘说了,人各有命!”   柳碧瑶捣衣的手蓦然停了,阿瞒的话触动了她。世间烦恼是浮云,既相逢,情不重;情既重,又分飞。或许真是宿命吧……   “静安寺前,大马路的对面,那里也有个算命的瞎子,听别人说还挺准的。你明天去看看……”   阿瞒干了一天的体力活,终究累了,歪倒在长凳上入了睡梦。   临近黎明时下了场雨,雨脚刚歇,瓦檐上漏下几滴疏雨,打得水缸里的空瓢半浮半沉,绕出一个个水圈儿。几道笔直的光线从缝隙处挤进来,柳碧瑶睁开尚在睡梦中的眼,光柱中,尘埃疯狂地翻卷。   阿瞒早起赶工去了。柳碧瑶想起昨晚的话,愁绪打消了睡意,她翻身起床。   雨带了几缕轻寒裹着皮肤,凉得能爬到人的心里去。柳碧瑶路过泥泞的小弄口时,一股强风从身边吹过,嚣张地翻起她的裙摆。风向来是任性而随意的,一阵势头过后恢复了平静。微微凉意暗自潜入柳碧瑶的衣襟,道旁乳燕双飞,阳光如妙舞,明亮了人的心情。   阿瞒说的算命摊子就摆在寺院大门的对面,远远的,柳碧瑶隔着人群观看。   算命先生很瘦,瘦得双颊凹陷,瓜皮帽,小圆墨镜,一把三弦在手。长腿长手伶仃如竹竿撑过衣服,谈不上道风仙骨,更像是饥饿所致。行人似柳絮扶风,四处聚拢又散开。柳碧瑶远远地看着,她感到茫然,对未知前途的恐惧像一面收拢的网紧紧地抓住她的心绪,一面又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命运真如盘中的棋子,一步步都定好了,再托他人之口向己诉说。   瞎子好像没多少生意,多是来寺烧香的妇人驻足观望,再看下标明的价格又摇摇头离去。柳碧瑶按捺不住好奇,往前挪了几步。这时,一个带着孩子的妇女从她身边走过,二话不说抢先在算命摊前坐下。   妇女一脸阴翳,一副苦相。孩子很乖顺地站在旁边,小手牵着母亲的衣襟。妇女报上生辰八字,瞎子凝神掐指,像是忽然睡着了,歪着脑袋久不做声。不一会儿,瞎子精神抖擞地抚起三弦,叮叮咚咚,悠悠唱起命运谣。   “……父母早丧,无兄无弟,姐妹缘薄。嫁得夫君如狼似虎,子息单薄……”   曲调幽凉,唱得妇女抹起了眼泪。瞎子唱完了,收起三弦索钱。妇女像是很满意这个判决,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包铜钱递送到瞎子的手里。   柳碧瑶一捏包袱,钱已所剩无几了。算命的钱是不够了,还不如进寺里烧炷香,算是心里有个寄托。这么想着,她还没迈开几步,瞎子的三弦又响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缘给您算上一卦,准不准您看着给钱。”   柳碧瑶坐下。瞎子听完生辰八字,也同前面一样蹙眉凝神,不一会儿,弹起三弦开唱,“父亲早丧,无兄无弟,姐妹缘薄……”开头三句似乎一模一样,柳碧瑶起了怀疑,原本就薄弱的信仰轰然倒塌,她起身,“我不算了。”   弦声乍歇,瞎子摘下墨镜,双目眢合得连一丝细缝都没有。他问:“难不成姑娘怨我算得不准?”   柳碧瑶仔细一回味,瞎子说的都是事实,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瞎子听柳碧瑶不作声,料到什么,淡淡的眉毛蹙拢又舒展开,和声说:“姑娘年纪轻轻,前来算命是为了求取感情婚姻的吧?”   瞎子声音很沉,像是一声低语着的叹息,理清了柳碧瑶心中迷乱的情绪。柳碧瑶对这个问题起了莫大的兴趣,抛开其他的杂念,她轻声问:“你说,他会是谁?”   “姑娘少年波折,寄人篱下以乞生活。奈何姑娘乃福禄之人,早年所受之苦无需挂齿,待得云开雾散之日,席上清歌珠一串,乃是一程碧涛春水之路啊……”   一点愁影洇入眉心,柳碧瑶遥想,会是他吗?   “是个贵公子。”瞎子一语定音。   双颊微微泛红,柳碧瑶藏起陡然而至的羞媚,心思已如荷叶露珠翻滚不定,欣喜的,又是不敢确定,她继续听着瞎子的唱腔。 第88节:远远围墙(5)   “良缘乃天定。离家去国,福兮?祸兮?不随流水即随风……”   “你是说,我会跟他离开这里?”   瞎子郑重地点点头。   早有看热闹的人围拢,其中一个好事的妇人捏着嗓子说:“好话谁都会讲,好话谁都爱听!算命的,你倒是说点儿实在的呀!”   瞎子面有愠色,“我说的都是实在话。”   妇人不依不饶,挤开柳碧瑶坐下,“那你替我算算。”   算出心中所想,柳碧瑶的心情豁然开朗,原来和他是有缘人。她起身把位置让给妇人,轻含笑容离去。   “姑娘,你等等!”瞎子喊她。   柳碧瑶想起来还没付钱,连忙返回,翻出仅有的几枚铜钱,她很抱歉地说:“我只有这些。”   瞎子掂了掂铜钱,收进衣袋里。一旁的妇人早就不耐烦了,“该轮到我了吧?”   “姑娘……”   “她早走了!”   “走了?”瞎子摸出三弦,咚的一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天边堆起浓郁的云,几滴薄雨打在路人的青伞上,泛起雨花。柳碧瑶扬起脸,接住这一片清凉。这天的雨丝,是多么喜悦地飞扬!   柳碧瑶被喜悦所包围,忘了自己身处何方。路面还没湿透,雨渐渐停了,分明是秋季落尽了枯叶,梧桐树梢鸟声双语款款低喃,细音顺风摇过来。一两滴蓄于梢头的雨水被风吹落,打在柳碧瑶的脸上,冰丝微寒。   一辆洋车在她面前停下。柳碧瑶收住欢快凌乱的脚步,无意间往车里瞥了一眼。   车门打开了,弯腰走下来一个戎装马靴的男子。可能所有的戎装都非常相似,柳碧瑶欢愉的心跳了一下,又被现实唤醒。下车的男子身形虽然挺拔,却瘦小,不是溥伦。男子深深地看着柳碧瑶,唇角弯起一缕奇妙的微笑。   这样的笑容像是在哪里见过,柳碧瑶的心尖闪过一丝莫名的慌乱,她绕过车子,低头匆匆而过。   走了一段路,柳碧瑶才发现这里是冷清之地,行人稀少,一条死弄绝了她的路。刚才的欢喜早就飞得一干二净,惧怕的感觉顺着脊背爬上她的心尖。柳碧瑶回头,戎装男子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行处,脚步轻盈得没了分量。   “你是谁?”柳碧瑶颤着声音问。   男子望定她,笑容邪魅得令人浑身发冷,“我想请你喝杯茶。”   柳碧瑶抓住巷口的树干,睁着一双惊惧的眼,问:“你到底是谁?”   “我们见过几次面。”   “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男子向前一步,“我不但认识你,我想,我还喜欢上你了。”   轻佻的语气,柳碧瑶难以自抑地起了一身寒栗,她下意识想逃。男子侧身贴过来,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摩挲过柳碧瑶的脸颊,眼里似有火在燃烧,偏执的火焰把他的双目烧得异常明亮,有邪恶在沉淀,“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你别碰我!”柳碧瑶怕极了,无助的感觉海潮般汹涌过来,“我要喊人了!”   男子并不理她的话,从他的表情上来看,柳碧瑶的话是极其幼稚的。他看上的女人,还没有谁能逃脱他的股掌。   雨纷纷扬扬,坠入柳碧瑶的发丝凝结成珠。   “来人哪——”   几名行人听闻,只是漠然地朝这里看了一眼,身影匆匆隐入雨帘,谁也不想惹事上身。   男子压着嗓子一笑,冷冷地嘲讽她,“你看,没人能帮你。”说着,他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上前揽住柳碧瑶的腰。   雨水荡漾着,所有的感官因恐惧而迷离时,只有触觉是真实的,前所未有的反感冲击着她,不可置信的惊慌闯入身体,连呼出的气息都在颤抖。柳碧瑶无法抵挡他的力气,仍是拼了最后的一点儿侥幸,她的手猛然划过他的脸。   三条血痕霍然印在他的脸上,凝了小血珠,一点点的温热带着尖锐的痛。   柳碧瑶忘了激烈的行为容易引发暴力,男子到底被惹怒了,反手狠狠掴过柳碧瑶的脸颊。   乌云翻腾的天际,有轻雷隐隐响过。落空了雨水的秋云拖着轻快的步伐走了,霞光仿佛是剪碎的红绡,点点在江面铺开,这天地间渐渐地就有了一种出奇的妖冶。一只离群的鸟像是受到了惊吓,扇着翅膀往云里躲。   这城市迷蒙如一场被烟水充盈的梦。   风吹动小酒馆的长灯笼,雨水从瓦隙间落下,打在阶前的青石上。小池里的竹管接满了雨水,乍听下,只有枯败的荷叶递送着淅淅雨声。门口划过门推开时的声响,一个东洋老女人跪着接待上门的宾客。   门很快被推上。这是一间布置得很暧昧的卧室,一盏香炉半明半灭,整个房间氤氲着香味。男子把柳碧瑶放在床上。他宽衣解带,披上宽松的闲衣,随手拿起放在床头的佛珠,不急不缓地念起佛号来。 第89节:远远围墙(6)   房间的一角,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袭青色僧衣。   一串经号念毕,男子起了身。他的眸子像鹰,紧紧抓住眼前昏迷中的姑娘,唇边扬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意。他探入柳碧瑶的衣襟,极轻极缓地摩挲着,白瓷般细腻的肌肤裸露出来,带着寒凉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肌肤上,迷惘闪现在他扑朔着野性的瞳人中。   男子低低地叹道:“年轻的皮肤……”   昨晚的雨水消去了马路上浮扬的尘埃,报童们叫喊生意,敏捷的身影追随着早起的行人。电车驶过,一天的生活又拉开了序幕。   苏州河岸,整条河的水波轻缓荡漾,如昨日的浓醉未消,河水的走势更像是风的伎俩,吹动水浪沉默地汇入黄浦江内。岸边站着一个人,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干了她的泪痕,哀绝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这样年轻的面容上,仿佛只需一个轻微的动作,河水就能轻易地吞没她瘦弱的身躯。   岸边站着一圈看热闹的人,谁也没想过主动拉她一把,只顾交头接耳窃窃猜测背后的故事。终于,一个老妇人忍不住,拨开人群,喊了声,“姑娘!”   柳碧瑶一颤,她的泪又滑落下来。她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跳?受了这般侮辱,死了便是一了百了,难道心里还有挂念不成?陌生人的关怀更是让她心痛如绞,若她就此消逝在滔滔河水里,日后能想起她的,还有谁呢……   老妇人颠着小脚,皱纹横生的脸上写满悲怆,她死死拉住柳碧瑶的胳膊,声泪俱下,“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这日子是苦,可大家还得过下去不是?你走了,做父母的还能活吗?别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听大娘一句话,上岸吧,往后的日子长得很!”   柳碧瑶蹲下,捂着脸,任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她的家在哪里?父母早就归西的人了!老妇人趁机拽着胳膊,拖着她上了干燥的岸边,看热闹的一帮子人中,这才有人伸出援助之手,帮这一老一少攀上河堤。   “能哭了就好,有什么伤心委屈的事情哭出来就舒服了,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老妇人的手宽厚温暖,像冬日的暖阳,“要是没地方去,就先跟大娘回家,换套干净的衣裳暖暖身子。”   老妇人的家就在苏州河畔,石砌的老屋,外加一个满是泥泞的院子。从狭小的木格窗望过去,满窗水光,江风叠起浪花,租界教堂的尖顶若隐若现,一线银针似的,缥缈在轻雾薄烟中。   酷暑早已过了,下午的天气却反常的炎热,热得一丝风都没有。老妇人的家低矮潮湿,热气易聚不易散,柳碧瑶躺在床板上,手脚冰冷,耳边似有秋蝉在鼓噪,烦闷的长音一声声刺着她敏感的神经。   门口嘻嘻哈哈地进来两个年纪相似的少女,红衣翠袄,梳着长长的辫子。年龄稍长点儿的少女把一碗稀薄的粥放在柳碧瑶面前,言语轻巧,“这是我奶奶熬的,你先喝了吧。”   一碗粥,稀得可以当镜面。柳碧瑶满怀感激,只是身不由己,她想努力冲少女展开个感谢的微笑,无奈挪移不得,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宛若木雕。柳碧瑶的心里漫过一丝尖锐的苦楚,她是真的病了。   年纪轻点儿的少女就没那么客气,说话尖酸刻薄,“我们救了你可不是想来伺候你的,少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你别看不起,这碗粥可是我们穷人家半日的口粮!”   “你说话小声点儿,人家生病了。”   “生病了,谁不会生病?没见过这么死乞白赖的人!要真是病得不轻,卷张席子,扔到芦苇滩里,省得人操心!”   柳碧瑶紧闭着眼,一滴泪溢出她的眼帘,慢慢地滑落枕际。姐姐轻斥了妹妹,把粥端好,用勺子搅凉,递到柳碧瑶面前,仍是轻言慢语的,“我妹妹就这样子,她同谁都是这么说话的,你别介意。趁热把粥喝了,这样病也好得快。”   少女很有耐心,一勺一勺,喂了约莫半个时辰。临近傍晚,柳碧瑶出了一身汗,所有累赘的感觉随着汗水蒸发了不少,她轻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夜,月满长空。入夜的笳声悠远,又似哨音,划过依稀长风,催得梦境幽凉。   次日早晨,天蒙蒙亮。浅水滩卧着一截枯松,松影黑如皮影,向天际伸出尖利的枝梢。屋里早就燃起了油灯,一豆灯火随风摇摆,老妇人的身影扫过荒芜的墙壁。她见柳碧瑶醒了,放下盛针线的篾箩,缓声说:“没必要那么早起来,多睡会儿。”   柳碧瑶想起昨日那个少女尖刻的话语,心里掠过一丝愧疚,她拿起老妇人正在缝补的衣物,穿针引线帮起了忙。   “针线活儿做得不错……”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柳碧瑶熟稔的动作,转眼又感慨起来,“人老了,睡意也浅了,睡不着了就替人补补旧衣裳,贴补家用。”老妇人丝毫没有提昨天的事,就是年纪大了爱唠叨,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我年轻的时候就给人家缝衣裳,都是穷人家,富人家哪里需要针线呀,穿旧了就扔。有时候看着挺可惜的,那么好的料子……我缝缝补补过了几十年,运道好的时候一天能换十几张大饼,运气不好坐一整天都没生意。有时候在码头走一整天,鞋子都破了,也没见人要缝衣裳。” 第90节:远远围墙(7)   老妇人斑白的头发稀疏地拖在耳边,散在低垂的额前,形容枯槁,风干了似的瘦小。柳碧瑶莫名的心酸,她接过老妇人手里的活儿,恳请般说:“大娘,这几天让我跟你一起去缝衣裳吧。”   “好。”老妇人满口应允,“我那俩孙女就嫌这活儿吃力不讨好,没个愿意跟我去的,你这么说我高兴,有个伴儿。”   天刚放亮,柳碧瑶随着老妇人到码头候生意。这里多为干体力活的苦工,衣裳破损是常事,加上天气转冷,也有单身汉提着破旧的衣裳要求缝补的。这样的活儿柳碧瑶从来没有干过,手执藤篮,沿街叫唤,人人带着冷漠鄙视的目光扫过她们,这类不入流的行当,在老上海滩叫做“缝穷婆”。   生活非常现实地在柳碧瑶面前展露出它咄咄逼人的一面,迫使她不去想那么多,她也无力再去想,从前她对华美服饰的向往在今时想来更像是一场烟水杳渺的美梦,一望便已远逝。抬眼一望四周,有多少人还在为温饱而愁苦。思绪恍惚着,柳碧瑶泛起一个渺茫的笑容。   现在,手里的针线就是真实存在的全部。柳碧瑶沉默,加速了缝补的动作。阳光折射着水光,混合出一种近似眩晕的银色,亮蒙蒙地迷住了她的眼。这亮光忽然被一道阴影挡住,跟着挪移过来的,是一双锃亮的马靴。   柳碧瑶心思一动,团皱了手里的衣裳。   宽厚的手掌抚过她的脸,温暖的手心如阳光般贴合她冰冷的面颊。像是试探性的,他轻巧地一勾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柳碧瑶迎上了溥伦惊诧询问的眼神。   “长官……”旁边的老妇人误会了溥伦,她声带悸动,“求求你,你就放过我的孙女吧!”   柳碧瑶抛下手里的衣裳,转身就跑。溥伦诧异她的行为,拔腿想追,不料衣摆被老妇人死命拽住。一眨眼的工夫,柳碧瑶已跑过马路,随之,几辆黄包车匆匆阻断他们之间的距离。   粗劣的骂声穿透人群,掷在柳碧瑶的背后。   阵风疾来,常青树满树的叶子沙沙翩舞,抖碎温凉的阳光。风轻轻撩起她的长发,悲伤渗入每一寸肌肤,在这个到处荡漾着秋光秋色的晴日,时光相错,柳碧瑶的心情仿佛已被哀愁买断。   她恨透了自己。   念想如乱麻充塞内心,柳碧瑶茫然地走着。行人车流穿梭如织,谁也没有理会浩渺人海里这份深刻的伤感。路越走越静,车铃声抛在脑后,眼前是一幢草木深深的洋房,几棵苍皮老桐,墙头垂下一把缀花细枝,两只蝶儿微微飘过。四周静谧得若置身于深深湖底。   哪怕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唤,柳碧瑶也会动摇,然后声泪俱下向他诉说自己所受的委屈和伤害。那份温暖分明近在咫尺,她却无法去面对,她是存心要和他错过了。柳碧瑶突然喉咙哽塞,低下头小声哭起来。   日头斜了一点儿,路旁的花将谢,风拂过,花瓣片片轻飞。柳碧瑶想起老妇人,想到她可能还在码头等自己,便折回原路寻去。   凉风吹皱了江面,码头人来人往,尘扑满面。柳碧瑶看过去,刚才她们坐过的地方是空的,老妇人大概回去了。   心里升起深切的愧疚,柳碧瑶返身回去。老妇人的家离码头有段距离,对于那片顺风飘荡的芦苇滩,柳碧瑶怀有深深的恐惧感,她怕再遇到这些蛮横的、莫名其妙的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加之早晨至今滴水未进,柳碧瑶的脚步跟着绵软起来,恍惚间像是踩在棉絮上,身体轻飘飘地揉入海洋,仿佛海面上升起的一个空盈的泡沫,顺风左右晃荡着,轻盈得没了分量。   当那截浅水枯松出现在眼前时,柳碧瑶上紧的心弦一下子松了下来,她一头栽进昏暗的里屋,坐在床板上喘着气。   门口亮晃晃地闪过一个身影,柳碧瑶半眯起眼,见老妇人的小孙女似笑非笑,斜睨着眼看她,带了点儿打量的意味。柳碧瑶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不想寻事,转头错过她尖刻的目光。   “有人找你。”女孩扔下一句话,偏过头就走。   心里已猜出是谁,想否定又不能否定,无法忽略这个事实,柳碧瑶需要点儿时间适应。她还没回过神,溥伦已从门外进来。他高大的背影十分不衬这低矮的旧屋,挺拔如修竹,俊逸的面容使室内的风景都明亮起来。   柳碧瑶的眼里充溢着薄薄的水雾,身子略略抖着,她怕自己按捺不住,就此痛哭。   溥伦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极平淡的口吻,却是极认真地说:“跟我回去吧。”   临近黄昏时,飘了阵细雨,乌云翻滚着向天际聚拢,隐隐约约的几声轻雷。林家的台阶积了层溜滑的水,疾步奔来的下人不留神滑了一跤,跌得他龇牙咧嘴。他咒了几句,被人扶起来后也是急匆匆的神色,像是有要事在身,直接奔往林秋生的书房。 第91节:远远围墙(8)   林秋生坐在案前,手里转着银币玩,他见下人急火上身的模样,要在平时肯定会斥责几句,今时他看上去也是紧张兮兮的神态,不等下人把腿迈进书房,便问:“如何?”   下人摆弄出一副喜事跃上眉梢的劲头,真是比自己捡到宝了还高兴,“老爷,找到买主了!”   他原以为老爷会喜从心生,夸上他几句,没想到林秋生的眉头越拧越紧,下人的笑容不免变得讪讪的。   “老爷?”   林秋生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把门关上再说。”   软风吹动几丝凉意,扑落蓄在枝梢上的雨露。七夫人坐在梳妆镜前,精心打理着柔密的长发。从开启的窗台望去,下人的身影刚巧没入林老爷的书房。七夫人的嘴角牵起一缕笑意,淡如月色下的花影,很快模糊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伤感的离念。   她和她的丈夫,终究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钱。   七夫人望向镜中的自己,怔怔地,像是面对着一个令人尴尬的伤口。她轻缓地抬手,抚摸着眼角几缕清浅皱纹,少女特有的青春恍然若梦,在梦醒时刻迈着轻巧的脚步走远了,时光如刀,不知不觉在她脸上雕刻了岁月的痕迹。   七夫人轻叹一声,怅然若失。有什么比青春年华更值得让人留恋呢?她是越来越不愿意和养女林静影同出同行了。   薄薄的光线斜射进窗格,梦幻般勾勒出镜中人忧伤的轮廓。朦朦胧胧的,那张脸仿佛又饱漾着青春诱人的神采,伴随着明亮的双眸和桃色的肌肤……七夫人露出些许微笑,半垂眼眸,起了身。   外面的天气本已转得阴凉,林老爷书房里的浓郁色彩搅得整个房间热气腾腾,仍似伏夏。林秋生不停地抹着额上沁出的汗珠,尖锐的嗓音掺了几丝沙哑,他是紧张,紧张得连平时异常顺溜的骂人的话都卡在喉咙口,欲出不能,“你说你……是怎么办事情的?要画的人还少吗?随便找个买主都能出手,偏偏找到那个什么东洋人!死抠,价钱低先不说,我这手上……他能轻易放过我吗?”   下人颇有苦衷,“老爷,的确是他先得到消息的,我这是没法子啊!”   林秋生一瞪眼,“你这傻瓜就答应了?”   “不答应也得答应,子弹都上枪膛了!”   “你这吃里爬外的家伙!”林秋生彻底被惹怒了,这股怒气不知该冲谁发,由于慌乱,怒气更显得无头绪。他指着心腹骂开了,同时担心被外人听到,憋着喉咙,整个人就不停地哆嗦着,“没见你办过一件让我称心的事!我让你找买主……就说上次,让你找潘惠英的那半幅画,你偏偏给我绑了段府的丫头……”   “老爷,那丫头的确是潘惠英的女儿。”   “就算是,用得着绑吗?熟门熟路地请过来套套话就知道了!再说了,段鸿是那么好惹的吗?如果那丫头手里有画,他会轻易放过咱?用脑子好好想想!”   一股细风卷过,书房的窗格砰的一声开了,击断了林秋生的话。雨后清凉的空气送进灼热的室内,扑在人的脸上是不适宜的暖意,林秋生正了正脖子里的蝴蝶结。   下人面有难色,“老爷,那咱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林秋生恨恨地说,“以后别再让我跟小人打交道!”   细雨时断时续,坛里的绿枝摇送凉风,偶有几滴水珠落下。林秋生迈着细碎而高频率的脚步走到门口时,碰到了候在此的七夫人。秋寒乍起,七夫人穿了件量身剪裁的新式旗袍,行处,纤纤细腰不盈一握。   这是他最年轻的妾,妙龄已过,丰姿依旧,见到他时永远是低首含笑的乖顺样,她是美的,即使他从未在意过。林秋生淡淡地扫了一眼,二话不说出了门。   七夫人习以为常,她轻拂去落到脸颊的几丝乱发,赧然而笑,“老爷,您这是去哪儿啊?”   林秋生心生烦躁,闷闷地答了声,“没去哪儿。”他走几步,想起什么,转身回问,“有事?”   七夫人绞着手里的帕子,上前几步,不咸不淡地说:“我这还不是为了静影的事儿。”   说到林静影,林秋生还是上心的。他深锁眉头,问道:“静影怎么了?”   “这孩子闹情绪,不肯去学校。”   “不肯去就让她在家里待着!”林秋生又来了气,“等她心情好了再去也不迟。”   “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呀。”   “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绑了她去学校吧?洋人那学校也学不到什么正经东西,落下几天课也无所谓。你就在家好好陪陪她,开导开导。”   “那就听老爷的。”   林秋生面色绯红,不停地擦着汗,他尽力使自己平静。林秋生心思缜密胜过妇人,思绪挪移间又考虑到了什么,布满皱纹的眼角闪过一点儿微火般的凌厉,手杖咚咚地敲响地面,“要是段家那小子进了我林家的大门,我打折他的腿!”   七夫人笑得骨节欲酥,“老爷您多虑了,静影这段日子一直和我在一起。”   林秋生敛了气,柔柔细细地说:“你也应该多陪陪孩子。”   “老爷说得极是。”七夫人略略凝了笑容,垂首间一绺细发散开,她顺应说着,似是自语,“静影本是我娘家的孩子,我疼还来不及呢……”   林秋生点点头,摇着肥胖的身子离去。风吹动细薄的雨雾,雨点时疏时密,打得人面容沁凉。七夫人收了笑容,半倚在门前,空洞地望向前方,眼神深处不经意划过一缕暗伤。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冬日里的阳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